48 終章
終章
裴溯看着沈照,努力地想要拼湊出一抹笑意,但是空氣中彌漫着的濃重的血腥味終究無法隐藏。
裴溯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就連謝濯也不知道,沈照,小字今安——這是他和沈照之間獨有的秘密。
沈照是宜王登基之後才被太後收養,在她十二歲之前的那些難捱的日子裏,裴溯始終都陪在她的身側。
裴溯本是平秦王在外一夜風流留下的私生子,他從小跟着母親四處流浪,朝不保夕。雖然他早早便從母親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但是他發誓,他這輩子,絕對不會認賊作父。
在他十一歲那年,他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他也被人販子拐走随意販賣。因為他長的瘦弱,又總是不服管教,所以總是招來對方的打罵。
直到那一日,人販子的打罵聲吓到了路過于此的一個富家小姐,那個年僅五六歲的小女孩望着他孱弱破敗的身體,淚眼婆娑地懇求她的奶娘,要求買下他。
後來他便随着她到了王府,那時的他才知,原來這個瘦弱膽小的小姑娘,竟是當今宜王的長女。不過他也看得出來,在這個如牢籠般的宜王府裏,她過得一點兒也不好。
不過幸好,他們還有彼此。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裏,他們彼此就是對方在暗淡的日子裏唯一的光亮。在每個敲不開佛堂門的深夜,沈照蹲在門前哭,他始終默默地陪着她。
在沈照的母親被射殺的那個夜晚,沈照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知道她的娘親已經被釘死在了那簡陋的木棺中,眼下就停留在佛堂裏。沈照內心怕得要命,但還是不顧他人的奚落,執意為她的母親守靈。
那日,她跪在佛堂哭了一整個晚上,始終有人提着昏黃的火燭為她驅去冬夜裏那徹骨的寒。
直到沈照十二歲那年,宜王為了拉攏各方勢力,竟然要把她嫁給禦史中丞家的二公子沖喜。那時候柳曳早已過世,小沈照拉着他的胳膊,又膽怯又難過地哭到大半夜。
人販子的長期打罵都沒有讓裴溯動搖,可是當十八歲那年,那個梨花帶雨的小姑娘無助地拉着他的衣角,不斷地問他自己該怎麽辦的時候,他動搖了。
他想保護她,就算沒有能力,也要傾盡一切地去保護她。
為此,他當年毅然離開宜王府,去投奔了他那個衣冠禽獸的親生父親。只可惜啊,平秦王事敗,他終究也沒能得到能護她一世無虞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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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他再次費盡心機地出現在沈照面前的時候,她身邊已經有了那個陰魂不散的謝濯。
…………
陳清安追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中計了,他慌忙趕回去,卻不見長公主府馬車的蹤跡。他心下一慌,沿街邊走邊問,終于在一片居民區發現了馬車。
陳清安松了口氣,但是當他走過去掀開簾子之時,馬車裏空蕩蕩的,裏面只有被打暈了朝煙。
陳清安暗叫不好。
此刻他有兩個選擇,一是禀告皇帝,他本來就是皇帝身邊的輕騎都尉。另一個選擇是去找紫衣侯世子謝濯,因為在他眼中,只有謝濯才是真正關心長公主的人。
陳清安幾乎沒有怎麽猶豫,便将馬車上的馬取下,馱着昏迷的朝煙,直奔紫衣侯府。
紫衣侯府此刻正是華燈初上,謝濯一聽陳清安說沈照遇險,便立刻變了臉色。
謝濯立刻發出信號,動用所有的能動用的紫衣侯府的暗衛和皇城司的人手去尋找她的蹤跡。
暗衛和皇城司的人一路探尋,終于在城北的那個寬窄巷子裏面找到了當時打鬥的痕跡,那裏有血跡,也有沈照當日所穿的衣物布料碎片。
謝濯與陳清安帶着人,在那片結構複雜的巷子裏搜尋了很久,卻不見任何線索。最終,他們還是循着裴溯重傷所留下的血跡,才一路探尋到那座隐藏在居民區裏的水牢。
“阿照!”謝濯猛烈敲打着水牢的牆壁:“你在裏面嗎?”
“謝濯!”
沈照此刻聽見謝濯的聲音幾乎又要哭出來。
沈照拍拍裴溯的臉,喜極而泣道:“裴溯,別睡,我們得救了!”
…………
第二日。
信陵侯府,晨光熹微。
當裴溯醒過來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的就是身上的痛感。從腰背到肺腑,無一不痛。當他掙紮着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差點以為自己還處在夢裏,因為他竟然看見沈照在他的床前趴着,睡着了。
她眉頭還緊緊皺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穩。
裴溯稍微愣了幾秒,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處,然後努力才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事情。昨日他與沈照、二公主在漱玉齋門前分別,當沈照的馬車從他面前駛過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馬夫好像有一絲不對勁,于是便什麽也沒想地直接跟了過去。
裴溯感受着身上的疼痛,心裏卻無比慶幸自己跟了過去。這樣的傷若是傷到沈照身上,他記憶中那個怕疼的小姑娘怎麽能受的住呢。
昨日裏那幾刀刀本來就不淺,再加上傷口在水牢中被水浸泡。雖未傷及要害,但裴溯此時确實是沒有力氣。于是,裴溯索性喊醒沈照:“殿下,別在這裏睡。”
裴溯又咳嗽了幾聲,低聲道:“容易着涼。”
沈照猛地被推醒,看到裴溯,不免驚喜道:“裴溯,你終于醒了!”
“嗯。”
裴溯看看她,笑笑。
在府中休養了好幾天之後,裴溯的傷才終于有些好轉了。沈照幾乎每天都在信陵侯府,衣不解帶地照顧着裴溯。
這一日,裴溯身體已經并無大礙了,沈照便小心地攙扶着他去後花園散心。
裴溯知道,這幾日沈照為了方便照顧他,一直住在信陵侯府的東苑裏——那裏是沈照曾經住過的地方,他還一直保留着。幸好沈照留宿信陵侯府的事很少有人知道,要不然盛京中又要生出多少閑言碎語來。
而眼下,他身體已無大礙,沈照今日應當就要離開了。
“今安。”裴溯看向沈照,眼中依舊是溫潤的笑意:“我想了很久很久,有些話還是不吐不快。”
“那日在漱玉齋,你說還是青梅竹馬比較好。我近日也一直在想,這竹馬就只能是他謝濯嗎?”
裴溯嘆口氣,眷戀的目光停留在沈照的臉上:“還是不甘心啊,明明我認識你,比他還要早上很多很多。”
…………
當沈照從信陵侯府回長公主府之時,宿雨卻上前禀告:“殿下,世子現在正在府上。”
沈照有些詫異:“本宮又沒說近日回府,他怎麽已經得了消息?”
宿雨道:“殿下不在府中的這些天,世子每天都在這裏等。”
沈照愕然。
真是個傻子。
沈照快步走進大廳,謝濯一身玄衣,懶散地倚在椅背上,端着一杯早已冷卻的茶水正想得出神,連沈照走近了都沒有發現。
沈照笑着看向他:“喲,這不是我們紫衣侯世子嗎?”
謝濯聞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頓,眸中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又被酸味代替:“終于舍得回來了?”
沈照看向謝濯那別扭的樣子,忽然正色道:“謝濯,謝謝你。”
謝濯聞言頓時失去了調笑的心思,皺眉道:“你什麽意思?你這聲道謝,是替誰說的?”
沈照看向他:“為我,也為他。”
話音落,謝濯看着沈照,一言不發,漆黑的眸子裏一片沉寂。
沈照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怎麽了?”
謝濯深深地望向沈照:“阿照,此刻,我的心裏其實很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有個笨蛋會把感激當成感情。”
謝濯直直看向沈照,不容許她有絲毫的躲避:“沈照,是我把你和裴溯從水牢裏救出來的,也是我一路抱着渾身濕透的你回到信陵侯府的。”
“你如果真的要把感激當作感情的話,”謝濯說着說着,眼尾已經有些泛紅了,神色看上去倒是頗有幾分可憐:“那可不可以也允許我挾恩圖報一次?”
沈照看着謝濯眼中的哀求,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我……”
沈照剛想說些什麽,又被謝濯打斷了。
沈照深感無奈,無論是謝濯還是裴溯,這兩個人都是巴拉巴拉說個不停,真當她要說說自己的想法的時候,又都不聽。
“沈照,你現在頭腦不清醒,你說什麽我都不會聽的。”謝濯看向他:“我給你足夠的時間去比較。”
“沈照,我任你選。”
此時的謝濯,看似平靜的神色,不過是在沈照面前強撐罷了。他的驕傲,他的矜貴,早就被踩碎在地上,一絲也不剩了。
…………
沈照經此劫難之後,在長公主府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這一段時間,不管是謝濯還是裴溯,都沒有再來打擾她。
幾日之後,沈照回宮探望皇後,想着反正已經出宮建府,不如把昭華宮中的東西都收拾出來,帶回長公主府去。
在收拾的過程中,有個侍女在打掃壁櫥,一不小心碰掉了櫃子最上方的一個錦盒。錦盒應聲落地,裏頭裝着的東西發出“嘩啦”的巨大響聲。
沈照看着那個熟悉的錦盒,忽然覺得有些心驚。她蹲下身子去打開那個錦盒,果不其然,裏面原本裝着的八個通體雪白的瓷娃娃已然碎了一地。
那是謝濯送給他的禮物。
沈照一時間忽然心慌起來,忽然就很想見謝濯,很想很想。
她又想起那個上元夜裏的月,憑欄觀望的雪,還有那個意氣風發的紫衣少年。那時候,切切實實的不甘與心動,不是作假。
沈照将這些碎片放到桌子上,快步走了出去,朝煙不明所以,但也立刻跟上沈照的腳步。
今日是十五,謝濯本該入宮述職。沈照本想直接去禦書房外等他,豈不料她轉個彎,剛到禦花園,正碰上裴溯,他看向沈照的目光,溫潤如玉,一如既往。
兩兩相望,沈照開口,先說了一句:“對不起。”
裴溯愕然,但随即便猜到了她的意思,苦笑道:“沒關系。”
沈照認真地看向裴溯,嘆口氣,還是決定說明白:“那日你說,青梅竹馬不一定非得是謝濯,這句話其實一開始就錯了。”
“我恰恰是因為想起來謝濯,才想起來青梅竹馬這一說。”
“都說讓我選,但除了謝濯,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選項。”
“我的心,始終不曾搖晃過。”
…………
由于在裴溯這邊耽擱了一會子的時間,當沈照趕去禦書房的時候,吳總管卻告知沈照,紫衣侯世子前腳剛走,似乎已經出宮去了。
沈照聞言道了一聲謝,便急急追了過去。
當沈照看到謝濯的身影的時候,那一襲玄衣的青年,一只腳已經跨入了紫衣侯府的大門。
沈照頗為無語,這人竟然真的讓她追了一路,才稍稍趕上。
“謝濯!”
沈照開口喊住他。
熟悉的語調使得謝濯腳步一頓,驚喜地回過頭去看她:“阿照,你……怎麽來了?”
謝濯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忐忑,明明是在自己家門口,卻好似慌張地連手腳都不知該如何擺放了。
沈照看他這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自然是有些話想要對你說。”
言罷,還朝他招招手道:“湊近些。”
謝濯聞言,聽話地走近沈照俯下身看着她。
四目相對,二人的目光中都清晰地倒映出彼此的身影。沈照盯着謝濯那過分好看的眉眼,追尋了半生的風月與詩篇,這一刻,好似都盡在他眉眼咫尺間。
而她,又何必再去舍近求遠。
沈照笑笑,直接攬住謝濯的脖頸,湊近他的唇邊,輕輕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