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尺素
金龍在戲耍着金珠,用鼻吻頂着圓圓的球,一下抛起一下接住,自娛自樂玩得開心。如果它不是被金珠吸引,一定是能發現身邊又多了某件不屬于自己和主人的東西的。
那是一條漂亮的、紙疊成的鯉魚。沒有花紋,單純是紙漿的原色,然而它靈巧地浮在空氣中游動着,所到之處留下一道光軌;舒張魚鳍時,抖落出金色的粉塵。紙鯉魚小心翼翼地貼在龍身上,像之前無數只得了使命派遣來的紙鯉魚一般。
一目連用手引來了它,伸出手指,變戲法一般讓它繞着手指游轉。他走在夏天的山道上一路下行,坡度雖陡峭,于他卻完全不成困難。木屐踏着鋪陳枯葉的腐殖土,鈴蟲在腳邊響亮地鳴叫着。紙鯉魚湊近了他的手指,像是要進食一般偷偷地啄上去。一目連微笑起來——所有荒送來的紙鯉,不約而同地都保留着這個習慣。
被紙魚啄食手指當然不會感到疼痛。在漫長的等待中,心也變得仿佛不會再疼痛了。只不過偶爾會在某處被一種憂傷的甜美纏繞上,失去眼球的眼窩裏、壞死的肌肉如幻覺一般抽|動。
荒會疊紙鯉魚并不是無師自通,教給他這個方法的正是一目連。
天氣轉惡劣時,曾經生長着一目連右眼的地方便會有如罹患風濕一般地疼。仿佛他的臉上嵌入了一顆幹癟的桃核,在蓬勃的濕氣裏肆意膨|脹。雖然那時他經常會陷入昏睡,但是梅雨季節就是纏繞他的夢魇,渾渾噩噩,亦不知是夢是醒,一目連聽見了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是像黑暗中的一線光明那樣微弱的聲音。
他本能地爬了起來,走出宮檐朽敗、籬牆頹圮的神社,撥開快要及腰的深草、循着人聲而去。
那也是一個如今天一般的夏夜,大氣澄澈,星漢皎潔。聲音不在村落裏,一目連的腳步最終停在谷倉後的林地前。林中有個石頭砌起的小屋,說是屋子,倒不如說更像是囚牢。他只遲疑了片刻,還是走到了屋前。一浪一浪聒噪的蟲鳴下,隔着一堵牆的抽泣聲幾乎微不可聞。
“你又哭了,是嗎?”一目連把手貼在牆上,想象着這樣可以摸到對方的腦袋。
一陣慌亂的衣料摩挲的響動。然後是弓着身子膝行的聲音。一目連似乎可以看見他緊張地擦幹眼淚,然後挪到自己所在的一側牆壁的模樣,不禁微笑起來。
“不是的,我、我沒有哭。”少年帶着鼻音否定了事實,“只是有點風寒而已。”
“哭也無妨,面對我的時候不必故作堅強……”
說出來後,一目連才發現自己并不篤定。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了,很久都沒有人向他索求過依靠。少年沒有聽出他言下的猶疑,急急反駁道:“我真的沒有哭!不過,沒想到你真的能趕過來啊。”
“我是神啊。”他簡單地答道。
“對啊,你是風神。”少年好像整了整衣擺,抱着膝蓋、蜷縮地背靠上了牆,“今天我又看錯了海的預兆,丢了一條船。傍晚到現在只吃了一個小豆餅。本來想去找你的,但是被關進來就沒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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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來找你了。”一目連也倚着牆盤腿坐下,面朝着點有一兩盞燈火的村落。
“說起來,我從未向你祈願過呢。聽說,信奉與虔誠才是神明力量的來源,我想請求兩件事。”
——是要救他出去,還是替他占蔔無常的大海呢?或許只是幫他弄來一碗味增湯果腹吧。
一目連擡起自己的手,按摩着隐隐作痛的眼眶。那可笑的燈火映在早已失明的眼底,不可思議地帶來了久違的酸澀感覺。“我會辦到的。”
少年又吸了吸鼻子。“第一是,我想求你守護村裏的孩子們。”
“……你還真是比誰都要溫柔啊。”
“沒、沒有的事。”少年害羞了。似乎害羞之間,還打翻了碟子,他小小地嘆息了一下。
“此外還有……?”
牆的對面沉默了。蟲鳴聲複又嘹亮起來。少年壓低了聲音,然而一目連卻能聽見:“……我想看你說過的鯉魚旗。”
鯉魚旗源自唐土,在臨海的貧瘠鄉壤中并不是随處可見的。一目連使風符化為紙鯉,又操縱着氣流将它托起,繞着石屋轉悠了兩圈,最終從屋頂上半開的氣窗中放它游入。
他背倚着牆阖上眼睛,似乎自己能化作那條鯉魚在燦爛的星輝裏游動。指尖煦和的風看不見地牽引着紙鯉魚,讓它盤旋着、浮動着,時而停歇在伸手可至的地方,俶爾游曳到屋子的另一角。透天而下白霜一般的月光,風符疊成的鯉魚如帶了鱗粉,變得好似絹蝶妖冶無雙。
月光潛動,細草無聲,螽蟲的鳴叫也褪去了。兩人默契地保持着靜默,天将拂曉,東方既白,那紙鯉魚忽的頹然栽落到地上。仿佛是夢驚醒一樣,一目連站起身,撩開額前垂下的頭發時,摸到了硬硬的角質突起。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像那些曾經存在過的不被信仰的神祇一樣,力量消失、神格盡退,從此加入凡人的輪回——一目連早就猜到了自己的歸宿。只是他心有留戀,日複一日地拖延着轉世的機會,最終便會有這種結局。
“荒……?”他忍不住喊着少年的名字。無人作答,受苦的少年或許在鯉魚翔于星空的場景中垂頭睡去了。猶豫再三,一目連只說了一句話。那聲耳語般沙啞的“再會”,沒有誰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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