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神隐
海神社的中殿祗園宮裏祭祀着名為“荒海大權現”的神。“本地垂跡”思想認為,本土的神祇乃是佛為普救衆生所化,神佛亦可在人間有化身。這裏的人們相信,司掌海洋的須佐之男命曾經憐憫築紫國多發風暴、漁業慘淡,故在百餘年前垂跡為少年,從海中來到村莊為漁人預言,海神社也是當時建成的。少年不具有神祇的記憶,因此偶爾會讀錯海洋的征兆。習慣于接受恩惠的人們無法忍受這樣的錯誤,逼得少年投水而死。于是海神使萬頃海水吞噬了村莊、只留下了老幼婦孺。剩下的人重新将神社粉刷一新,甚至将那個少年追奉成為大權現,希冀着神眷的再度降臨。
“人類的記憶着實短暫呢。”靠着拜殿的柱子,那個高挑的青年略帶傲慢地如是總結道。
晴明并不看他,在殿前拍了拍手,雙手合十後微微鞠躬。
“因為人類固然是萬物之靈,其壽命卻相當短;記憶與各自的天時相符,這不是再正常不過嘛。”
“那為何貪婪卻不像人的時令一般有盡頭呢?”
“也對。”
安倍晴明依然挂着一臉從容的微笑完成了參拜。青年似乎對他的回答不甚滿意,直起身子淡淡地說:“無論你剛祈禱了什麽,這裏的神既不會聽見,也不會施以援手。”
“啊呀呀,那麽邊上這位從剛才起就不斷搖動垂鈴的阿婆要失望了吧。”
他所說的這位阿婆跪在大殿的石板地上,雙手合十不停叩首,然後直起身子扯着鈴繩,喃喃自語,複又弓下佝偻的背,老淚淌進皮膚那曬黑的溝壑中。
——“神啊,請把我的小一郎還給我。”她啞着嗓子,将臉貼在紅白色的鈴繩上,好像正攥着神的手、要向他乞求。晴明哀憐她,再看向那青年時,卻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一點溫情。
俊美如金玉般的臉孔近乎倨傲,他冷酷地說道:“生死罪福乃梵音閻魔所管,她再怎麽禱告也是無用。”
晴明無聲地擺出了“哦”的嘴型,立了片刻,轉身離開拜殿。邁出大門時,他注意到殿外背靠着門蹲着個少年。少年摘雜草撕了一地,乜見有人出門便立即擡頭,與晴明撞上了視線。
少年顯然是在等人,見不是所等之人便失去了興趣,又動手撕起了草葉。
晴明反而頗覺有趣,有學有樣地像他那樣蹲下來,伸出手從撕碎的雜草邊挑出了一株折下來的紫陽花。那少年突然急着喊道:“別動它!”
“啊呀,抱歉。”
少年奪過了花,像是剛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一樣,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繞開晴明走向拜殿。他沉默地看着那個絕望的阿婆,晴明也望着他消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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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那少年發覺了視線,沙啞着嗓子開口問:“您相信神隐嗎?”
“我相信因果。”安倍晴明這麽說道。
少年回過了頭,他似乎十分動容,“我的朋友小一郎,初春時在對面那座山遭遇神隐。從那時起,阿婆每天都來村裏唯一的神社祈禱,但是小一郎再也沒有回來。”
他頓了頓,探試地看了一眼晴明,晴明微微颔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曾經也相信求神有用,可是不是這麽一回事。我去過他失蹤的山。山中不見一點猛獸的足印,連飛鳥都少見。這裏曾是村民捕獵的好去處,開春後變成了這樣,就把山封了。不僅如此,山深處經常會有地震的感覺,還有打雷的聲音。其他人都說,那是山神作祟,小一郎是山神的祭品。”
“那一定不是什麽山神。”晴明溫和地說。
少年深吸一口氣。“那山裏住着大蛇,是八岐大蛇。”
安倍晴明揚起眉毛,“這是神話裏的妖怪呀。”
“是真的!小一郎是滿月那天失蹤的,我也在滿月的時候偷偷進山。我隔着樹林看見它直起身子,有十幾尺高,還有好幾個頭!其中一個頭看見了我,它眼睛是血紅的,我沒命的跑,蛇在後面追我,它壓倒了樹木、推開了石頭,我被它推倒的樹砸到,差點就被吃了!可它好像突然不打算吃我了,我昏了過去。後來村民在田邊發現了我,我身邊就有這朵紫陽花……您相信我嗎?”
晴明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問道:“失蹤與封山都是從春天開始的嗎?”
少年拼命地點着腦袋,依然迫切誠懇地望着對方,“沒有人相信我,他們都說小一郎是遭遇了神隐,如果真的有八岐大蛇,村子不可能不遭到破壞,我也不可能活下來……可我覺得,一定是小一郎在守護着我,這花就像是他一樣……”
“你要相信,人心可以柔弱,也可以非常強大——”晴明凝視着那株早已折斷卻不見枯萎的紫陽花,輕聲說着。誰知少年不待他說完,突然一躍而起向着中殿旁側跑去。晴明亦緊随其後,不知為何,剛才殿中的那個青年也像是有所感召似的跳過門檻追出,與晴明狐疑地相視。
少年停在了拐角,定定地注視着神社鋪着的石板臺階。臺階上有四、五片紫陽花瓣,同少年手上的那一株正是一樣的顏色。他悵然若失地對着空蕩蕩無一人的臺階念道:“……剛才,明明有人在這裏……”
一陣幽幽的風不知從何而起,卷着那幾瓣花緩慢地騰空又墜落。
安倍晴明從袖間掏出扇子,點着下巴作思考狀,餘光卻瞥見那高個兒美男子莫名黑了臉,沉默地扭身離開了。
他還留心到一件小事、應證了自己一直未說出口的猜想——那個青年從鳥居下走過,并沒有按照常理靠邊而行、規避神的通道,而是大大方方地穿過,衣擺飛揚地從目力所及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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