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涼漿水飯
三十六章涼漿水飯
“抱歉。”蘇其央眼神躲閃,草草地道歉後急忙問唐生青,“唐帥司,城中有這樣的神箭手麽?”
唐生青搖頭,無不惋惜地嘆道:“唉,讓白姑娘失望了,城中并無此人才。”
賈如谷見蘇其央有意避他,只好作罷,自然地接過唐生青的話茬:“聽聞北狄人民風驕勇,常在野外打獵,射術亦是上好。白姑娘不若去問問你的那位義弟?”
“白姑娘的義弟......賈公子指的可是那位北狄五世子?萬萬不可!”胡寶楓出言反駁,“賈公子怎可放心将此重任交給北狄人?再者,他不過十歲稚童,怎麽可能有這等本領?”
唐生青和蘇其央也有些發愣。
“胡大人不想借此機會試試五世子能做到何種地步麽?”賈如谷笑着向其餘三人解釋,“若對着自家國土的将領,他仍能下得去這個狠手......”
情急之下,胡寶楓忘了身份尊卑,插言道:“試這個幹什麽,有什麽用?多此一舉,他又不在我朝任得什麽一官半職。況且他究竟是不是五世子還是兩說,不可聽信此人的一面之詞。”
“若他敢射箭、敢射中,便坐實了他口中北狄王室的秘辛。”賈如谷睨了胡寶楓一眼,語氣加重,“至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五世子,胡大人等過幾日再定奪也不遲。”
胡寶楓半信半疑地微眯雙眼,片刻後妥協道:“那便聽賈公子的。”
“好你個沒種的胡大人。”唐生青不明白胡寶楓為何再三忍讓這個姓賈的,拽着他就往外走,“你和我一道去!我就不信找不着個射得準的中原人。”
于是屋內只剩下賈如谷和蘇其央兩人。
蘇其央覺得窘迫,率先搭話:“那我現在去找白灼,先行一步。”
“你先答應我,不再為昨日的事躲我。”賈如谷擡起胳膊攔住她的去路,面帶笑意,“我這個被人抱的都不在意,你又在介懷什麽?”
“好,我賠罪。”蘇其央沉默片刻,彷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般,頗為勉強地答應下來,“此事是我逾矩、做得不對,本該向你好好道謝的。”
說完後蘇其央快速繞過他,低着頭走到他前頭去。
“蘇其央,你現在還怕殺人麽?”賈如谷在她身後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蘇其央的步履稍作停頓,很快又重新邁去:“怕,但不會不敢。”
賈如谷笑着跟了上去:“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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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白灼是北狄五世子後,唐生青便派人将他的客房圍了起來,緊盯着他的日常起居。
處處受制于人,白灼只好日日待在屋裏。
蘇其央和賈如谷進屋時,白灼正揣着手、煨在爐旁烤身子。
窗戶卻大開着,寒風掠過,帶着窗衣抖動個不停。
“你到底是冷還是不冷?煨着火還開窗吹冷風。”蘇其央說着便走過去關窗戶,嗔怪道。
“冷慣了。”白灼往爐邊拱了拱身子,淡淡地說,“阿姐怎麽來了,你的病痊愈了?”
蘇其央取下她身上的玄色羊裘,披到白灼身上:“你的傷呢,好完了麽?”
“我們不是來噓寒問暖的。”賈如谷撩袍坐下,“賢弟,你打獵的準頭如何?”
“還行,約莫十發九中。”回答完後,白灼又去和蘇其央說話,“傷痕上的痂快脫落完了。”
賈如谷又搶在蘇其央開口前問:“你阿姐求你幫她在城牆上射中北狄的将校,你可願意?”
“平常可沒見你說話說得這麽快。”蘇其央偷偷瞧了賈如谷一眼,她怎麽覺得賈如谷是故意不想讓她說話呢?
白灼仿佛知道賈如谷在想什麽,輕易答應下來:“如何不願意?你們計劃在何時動手?”
“等下次敵軍将領指揮排兵布陣時,你直接射殺。”蘇其央生怕白灼反悔,心裏還是有點忐忑。
賈如谷直勾勾地盯着白灼,問:“賢弟倒是舍得,面對家臣也忍心痛下殺手。”
“阿姐對我有恩,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說便是。你們先走吧。”白灼下了逐客令,冷眼瞧看賈如谷,“不過下次來的時候,就別帶上賈哥哥了。”
賈如谷笑得像只狐貍:“下次的事,下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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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黨城中,一家破敗木屋。竈房的炊煙袅袅升起,文姨和阿婆各捧着一碗雙色面。
一直記挂着二人的蘇其央現身于其中,聲音爽朗:“阿婆,文姨。”
“阿央姑娘來了?”文姨放下手中的面食,喜形于色。
蘇其央笑吟吟地走近,開起玩笑:“來得不巧,趕上飯點了,我來向文姨和阿婆讨碗吃食。”
“自然是有的,鍋裏還剩着許多呢。”文姨起身往後廚裏鑽,“阿央姑娘這段時日都在忙些什麽?”
蘇其央怕她擔心,對生病一事隐而不報,擺了擺手道:“沒什麽打緊的事。文姨,你吃的這碗面好生古怪,怎麽是綠色和黑色的?”
“綠色的面是由槐葉汁做出,黑色的面是用黑豆汁做出的。”文姨笑着将面碗推至蘇其央面前,“和面時我在裏頭加了避免粘連的文氏秘方,阿央姑娘快些嘗嘗。”
蘇其央下筷攪合了好一會兒,夾起一撮品味後贊不絕口道:“這面條爽口彈牙,好吃!文姨真厲害。”
木門忽地被風刮開,冷氣直往屋內竄。文姨急忙去關上,又用幾只木凳擺在門口用來堵門。
“我一會兒要做涼漿水飯,阿央姑娘吃飯後要一起麽?”文姨回頭問她。
蘇其央嘴裏塞着一大口面,囫囵道:“要!”
“阿央姑娘最近可有什麽煩心事?”文姨坐到阿婆旁邊,笑着說,“今日倒是沒有再哭了。”
蘇其央哭笑不得,煩心事自然有一大堆,可她又不能說出軍務要事。
想了想後,她說:“我的朋友中有一位公子哥,往前還好好的,可最近相處起來卻是怪極了,我一被他盯久了心中就不安穩。”
文姨聞言後來了興致,忙問:“是哪種不安穩?看着心煩的,還是煩中卻有一絲歡喜的?”
“......大抵是後者吧。”蘇其央呆呆地盯着吃了大半的面條,若有所覺,“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文姨見蘇其央的反應,笑着揶揄道:“阿央姑娘是頂頂聰明的,一點即破。”
蘇其央本想開口狡辯幾句,那邊的阿婆突然提溜起一只木凳,站起身去開門,驚得她忘了辯解。
“阿婆又要出去坐了,你吃你的,不礙事。”文姨習以為常了,熟練地往阿婆身上套了件厚厚的襖子。這襖子不知哪裏破了個洞,有一星半點的內絮掉出。
“這不是棉絮。”蘇其央眼尖,一眼看出這內裏的絲絮像極了蘆葦種子上的那種白色細毛,“這是蘆絮麽?這麽冷的天怎可用蘆絮,文姨,我這裏當真有許多用不着的銀錢,你拿去買幾件厚衣裳。”
文姨這次倒也沒有直接拒絕:“眼下正封着城,物資受限。阿央姑娘就是給我銀錢,我也沒地兒買。”
“怪我沒想到此處。”蘇其央吃進最後一根面條,悻悻地說。
文姨走過來收拾桌上的碗筷,悠悠地說着:“阿央姑娘體恤民情,是位大善人吶。”
蘇其央心裏不是個滋味,似乎有些懂得爹爹從前說起過的衆生皆苦。由此可見,當朝的這位皇帝做得還遠遠不夠好。
涼漿水飯又稱飧飯,想要做出涼漿水飯,就要先制成漿水。
事先熬出一鍋稀粥,繼續将之熬化,煮至稀爛,放涼後再拌入極少量的飯曲,随後掩上鍋蓋。
等上十一個時辰,鍋內稀粥聞起來微微有點兒酸的時候,再迅速起火加熱一下,這半發酵的米湯發酵出甜味,便算得上是調好的漿水了。
已經煮了将近十一個鐘頭,鍋中一灘白水正“咕嘟咕嘟——”地冒出細小的白泡,文姨将這□□難看的漿水倒入一旁的木桶之中。
蘇其央看着木桶內被煮得面目全非的米粥,沒忍住問道:“先前我爹爹還在世時,也曾做過漿水的,好像和文姨你這法子不同,不用蒸煮這麽久。”
“你爹爹是不是把粟米炊熟,再放到涼水中浸泡五六日,起鍋時便自成漿水了?”文姨用瓷勺舀了一勺嘗了嘗,笑得欣慰極了,“有糖無酒,酸酸甜甜,可算是做成了。”
蘇其央也嘗了一勺,點頭道:“對的,我爹爹就是那樣做出來的,也是甜酢适口,不會輸給文姨你做的。”
“你爹爹定是在盛夏時節做的,那時天氣熱,稀粥發酵得快,自然不用煮許久了。”文姨一邊笑着解釋,一邊将籠屜內煮熟的米飯趁熱盛出。
蘇其央這才恍然大悟,随即又立刻疑惑地問:“對啊!這涼漿水飯歷來是在夏季裏做來吃的。這大冷天的,文姨怎麽吃這個?”
“這外頭的糖漿、糖霜和白糖,我是統統買不起的。可我嘴饞,偏生想吃甜的,只好做它了。”文姨把滾熱的米飯浸泡到漿水裏面去,也不急着撈。
文姨取出兩只瓷碗,說:“等到飯團自然散開後撈盞,吃來口感甜軟滑美。若是心急地攪動,成品便會生出澀味。”
蘇其央心裏有些不好受,用漿水泡甜的水飯絕對比不上直接加糖的米粥。
唐生青府上有蜂蜜、白糖和甘蔗汁,文姨若是想吃甜的,她可以送給文姨許多。
可她明白過來她不該說這話,說了便更顯得她不識好歹、不識民間疾苦了。只等她下次來時,偷偷留到後廚裏。
“這東西雖好吃,可做起來忒複雜,火候分寸不宜掌握。”文姨也不知道蘇其央低頭在想什麽,叮囑道,“阿央姑娘可不能多飲,漿水性寒,飲得多了會損身的。”
蘇其央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心中思緒萬千。
在冷水中待久了的米飯很快變涼,文姨沒有單獨撈出,就着漿水盛了兩碗。
“文姨,你覺得這樣的日子真的好麽?”蘇其央突然問她。
文姨遞給她一只瓷碗,答道:“各人有各人的苦法,聽天由命、苦中作樂就好。”
“可我想為你們做些什麽。”蘇其央定定地望着文姨,“好讓你們不必苦中作樂。”
“天底下像我這樣的人家一抓一大把,都是這樣過來的。”文姨聽了只是笑笑:“三日後是除夕,阿央姑娘可願來跟我和阿婆一起過?”
碗中漿水涼得蘇其央牙疼,她食不知味地說:“好。”
也不知回的是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