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序(四)
序(四)
原地站了一會兒,感覺忘記了什麽事。忽然想起下午還有演出,急忙趕回圓覺寺,結果被父親大罵一通,我從未見他如此生氣。可他沒罵多久,因為快到演出開始時間了。七手八腳将厚厚的演出服換上,臉上搽上□□,趕鴨子上架似的做好了登臺準備。
那時覺得後悔,覺得不該在外面那麽賣力地跳,消耗太多體力。妙舞師的服裝是很重的,你也知道。裏面一層裏衣,中間是很厚實的綢子,最重的是外面裝飾物。動物牙骨做的,礦石穿成的,鑲着銀和銅的,都做成一串一串地挂在脖子上,吊在腰間。一套下來,穿在身上喘不過氣。之所以夏天的時候劇團從不會在下午演出,就是擔心有人中暑。聽說以前發生過這種事。
準備好後便匆忙上臺,一開始走幾步都踉跄。該唱了。“直”的聲音,第一個音就差點沒落到穩處,打滑了,緊張得渾身冒汗。整場演出磕磕絆絆地盤下來,失誤不知道多少次,結束後,觀衆的反應卻意外地沒有受到影響。也許這也是父親的策略呢?他知道小孩子就算出錯,人們多半也會寬容以待。說不定他早已料到會有這種情況。而相比于演出的好壞,印象更深刻的其實是身體上的疲憊。冬天,穿着厚重的表演服活動,身上一個勁冒汗,冷風卻一直往臉上吹。那場演出,可以說成功了,但不能讓人滿意。就像一群人在戰場上遍體鱗傷地打到最後,完全算不上漂亮的勝利,可人們仍為之鼓掌。差不多是這樣。之後又接連鏖戰幾天。至于那天下午遭遇和田的事,當時并沒有告訴父親。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反應。
——新年演出結束後的第二天,有從将軍府的人過來,請頻伽座到府中獻上演出。
父親應該是計劃着會有這一天的,但不應該是現在,太早了,他覺得意外。又連着練了好幾天,父親是一點差錯也不敢出。演出是在将軍府裏,簡單地在地上墊高層木頭做了個臺子,臺子正對着建築的拉門,看客坐在臺下。
演出就要開始了。候場的時候,意外見到了那天見過的姓和田的人,他就坐在臺下的幾名觀衆中,衣着比那時的還要華貴。他身旁有位婦人,看上去三十來歲的年齡,儀态端麗。但沒看見像大将軍的人。這時和田發現我在看他,也笑着望向我。
結束後,将這次極巧合的相遇事情同父親說了,令他大吃一驚。當晚将軍府的下人過來,指明請今日飾主角的妙舞師去一趟。父親聽了,就叫我收拾一下過去。那時候他的表情、語氣,已經一概記不清了。不記得了,記憶是如此愚鈍的,不記得了。穿的什麽衣服去的,那時候的心情,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将軍府裏的植被。從正門進入,春夜的院子裏,夕顏花靜靜地開放着。流水庭院,水流聲裏,沿兩側植有潔白夕顏的小徑經過,如渡過過一條落滿明月的星河。路盡頭是間燈點亮了的屋子。還沒走到那裏,從樹叢後踱步出一個人影。慢慢地,先是露出頭發,一個人形的亮着光的邊緣;随後,暗部,少年的五官從那頭慢慢浮現出來。
“又見面了。”和田臉上笑着,“你看,我信守承諾。”
“你住在這裏?”
“是的。下午演出時,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是我母上。”
我點點頭。我想着,看樣子這人或許就是大将軍的孩子吧,說不定也是他促成頻伽座到此地演出的。至于姓氏,他應該不姓和田,那是為了隐藏身份的假名字。他的姓——記得是國近。對。父親說大将軍姓國近,所以他也應該是姓這個的。可下午沒見着他父親,心說恐怕因為是大将軍,平日太繁忙了吧。
“将軍平時很忙吧?”
“噢,是這樣。地方的争端啊,臣子的任用啊,等等。”
“聽上去——唉,聽上去都很無聊。”
“嗯。但所謂在其位謀其職,都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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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刮起風來。将軍府的少年說看了看天空說,走,去屋裏吧。遂跟着他進了屋。
“對了,過來的時候路過了一間小屋子。那是做什麽用的?”
“那是一間茶室。我這段時間在學習茶道。”
他回答。房裏有床褥與書桌,桌上燃着燈,約有四五本書正平攤開放在桌上。出來之前,想必他就坐在那裏看書吧。
“好雅興呀。”
“只是附庸風雅。我是覺得有趣才去學的,并沒想過學精,門外漢而已。”
進門處的花瓶中還插着一束花。注視着盛放的花朵的時候,他說了句“稍等”,後從房間內不知哪裏搬來一個凳子。當時沒有想過,身為将軍的小孩的他的身份應當是顯貴的,不該由他屈尊來做這種事。因為那時我也還小,缺少一些禮儀上的敏感性。只是簡單感謝,沒做其他表示就坐下了。這位置與他桌前的凳子也很接近。他坐下,同我聊天。說今天之所以找我來,僅僅是想同我聊妙舞的事。那次相遇讓他覺得有緣,竟偶然遇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妙舞師,他從中感覺到了一種類似命運的東西。他在說話時目光始終是溫和的。那雙眼睛啊,是一雙深褐的琉璃般的眼睛,給人以友善的感覺,願意同他說話。這可沒有誇大的地方,你要是見過他,恐怕也會這麽想。
“妙舞?你想聽什麽呀。”
“下午演過的,哪首都好。”
“可我身上沒帶演出的衣服呀。”
——這是個大問題。要是沒穿着演出服,效果自然大打折扣。更別說有些動作——諸如晃動麥穗道具,抖動垂落的長袖,一概只能伸手在空氣中比劃。可他說沒事,說那些無傷大雅。于是演了《大河》。大河講的是一名喪妻的男子,一日遠遠看見亡妻的背影出現于眼前,呼叫着追去,妻子卻頭也不回地走着,怎麽也追不上。到一條大河前,見妻子步入河中央,男子尾随其後,最終被河流吞噬的故事。之所以選擇演這個,只是因為不需要道具,而且不用扮女相。對于故事本身是沒有感覺的。
即便不理解也還是能演,只要依照大人的指示一板一眼地做下來——那時的我,實質具有的并非藝術感受的才能,而是作為裝置的才能,一種身體素質——不過是比常人更容易模仿動作而已。并且,盡管将多數時間投在妙舞上,那時候的我卻并沒有将全身心奉獻給妙舞的覺悟。
并不是多麽複雜的故事。結束後,觀衆卻露出了有些複雜的表情。他招我過去,随後伸出手來貼在我的臉上。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下午,當時我将他的手掌貼在他臉上,為讓他學會如何發出那個明亮的聲音。
這時他說,相比于面上覆着表演妝容的時候,他更喜歡我露本面演出。那個下午,他第一次看我演出就是本面,之後見到的卻都是帶着妝容的,所以将我叫過來唱。我問他是否看過頻伽座的新年演出,他說他去過了,只是不在人群中。他信守承諾。
這時他嘆氣。他說,剛才演的《大河》從動作與聲音上來說是沒有瑕疵的,但有一點缺損。疑問缺損了什麽,他的目光卻有些悲哀。他回答,一種微妙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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