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急

太久了。我始終無法與兼一和解,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裏一直……後來終于有所緩和,究竟是因為的确不在乎,還是徹底遺忘了,如今已無法分辨。

到這一步後,父親也開始旁敲側擊地希望我娶妻,有個孩子。始終沒有這麽做。但根本原因不在于念及舊情,而更像是一種報複。更何況,我其實并沒有那麽容易愛人。可座還在,正如日中天,總歸是要找人繼承的。後來過繼了哥哥家的小兒子法本敦,很有天賦,而且比小時候愚鈍的我要聰慧太多。

後來有個鄉下來的妙舞師上門來拜師。那人看長相完全是個粗人,皮膚黝黑,氣質和人們印象中的妙舞師八竿子打不着,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說他叫元渡,從入門至今已有十年。包括那時的我在內,在場的頻伽座的舞師一開始對他都沒什麽興趣,覺得不過是鄉下的舞師。但按規矩還是讓他先表演一段。

他換上座裏的服裝上臺,演的本子似乎是他們當地的,從來沒聽說過。然而剛一開演氛圍立刻逆轉。元渡運用身體的方式與我在京都所見的任何一名妙舞師都不同。如果說京都的妙舞師演的是室內的花,元渡則是山水與海風。他的風格看似亂無章法,實際始終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與足夠的趣味性。問他怎麽想到要這樣跳,他回答:“不知道。身體自己決定了要這麽動作。我就沒有多想,放任身體自己來了。”這個人,之後成為了頻伽座最受歡迎的妙舞師之一。

文化是一種被固定下來的情感的形式——看着他的演出,腦中忽然冷不丁浮現出兼一公的這句話。奇怪,我明明很久都沒有想過關于他的事情了。那時卻好像冥冥中感應到他的指引。

元渡的妙舞植根于他的經歷。讓觀衆能從演出中看見自己曾見過的風景,感受到自己曾感知到的情感,要做到這點,光是做得像是不足夠的。妙舞能成為聲音,能成為氣息,能成為舌尖嘗到的氣味,能成為……一種感受的集合,一種聯系。這條路同樣沒有盡頭,但在盡頭的,并非人身體的限制,而是會随時間沉澱的人心。

兼一公仍會來看頻伽座的演出。

每當我從人群中瞧見他,通常是一眼就能望見的——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要是還同過去那般愚鈍,少說也會到兼一公跟前質問他。可是……可惜。已經到了這個年紀,這種事再做起來就太狼狽了。

我的思維,逐漸成為一種原生的與兼一的思維方式的嵌合。任性與患得患失,兩者交替性地自身體中浮現。就這樣又過了十多年,終于恢複了日常的交往,朋友一樣的。可彼此都不再年輕,兩棵正在枯竭的樹無言地對望着。

再到後來,有好幾天沒見到兼一公,這時才知道他生了病。幾次走到将軍府外面,站了一會兒,按理說要是同傭人說明,應該是讓我進去的,可始終不敢進去。還有一次,已經進了将軍府,快走到兼一公房間門口了,門那頭兼一公問了句:“誰?”腦袋一懵,沒再走動。他好像能隔着閉着的窗戶看到外面似的,又問:“休?”立刻就頭也不回地倉皇逃走了。

到後來實在沒辦法了,還是去看了他一眼。那個時候也沒想過兼一的病會變得這麽重。請了很多醫生,都是國內最好的,一如數十年前。兼一說,一個纏繞在他的家族之上的詛咒,沿着血脈流淌的死神,兼一小的時候就曾見過它的。那時他就和我一樣站在床邊,盡管不能看見,但知道它就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死盯着它。那時起就知道,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同這個東西痛苦地纏鬥。他的聲音,我記得不是這樣的,其中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咳嗽。

簾子上有黑紅色的印花。硬将簾子拉開,看見他的狀态,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之後仆人過來喂他喝了藥,兼一他看着我。然後他說,他也想聽我講這段時間演出的事。你也知道,我在講故事方面沒什麽天賦,說話颠三倒四的。兼一他聽了一會兒就睡着了。

之後我們沒再見過面。

春末的時候,去河畔散步。河道上漂着很多櫻花的花瓣。水很清澈,将鞋子脫下來赤腳走水裏。水裏叫人意想不到地冷。雲也是,綢子一樣的蒼白的幹淨。我們是被這麽一條河隔開的。兼一他……,我……

新任大将軍是兼一的大兒子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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脅一公這個人,并沒有做君主的天賦。即便抛棄私人恩怨的成見,我的評價也不會改變。不僅如此,行事方式也與他的父親大相徑庭。一次有個侍女做錯了事,他便讓她跪坐着,對着戰戰兢兢的她的頭澆水。對方越狼狽,他就越是高興。他的臉上保留着一些兼一的五官的特征,但大多又有些微的偏移。兼一身上有些關鍵性的,在脅一身上并沒有留下。就比如那雙眼睛,形狀上會有相似,但給人感覺不同。他的面部缺乏兼一所具有的的那種微妙的平衡感。

相較于父親,自己作為君主的平庸,他估計也是知道的。他總是忤逆他的父親,無言的父親。将他曾做出的努力、推行的政策如推倒沙的堡壘一般破壞掉。即便那是他的父親。倒不如說,正因為那是他的父親。權貴家庭中,連手足相殘之事,歷史上都發生了不知多少次。

雅子是從九州來的,在當地頗有名望的妙舞師。進京時也才十五六歲,很年輕。她在私底下性格溫馴,像只鹿似的,一上臺後跳的卻是很有力量的舞,腳猛一踏向地面,大地也為之彈跳起來。

脅一公喜歡雅子,經常看她跳舞。一面寵愛雅子,一面刻意地拿她刁難我。我對雅子說我不在乎,可她還是過意不去。看着這時候的雅子,心中不免會泛起愧疚的情緒。我又想起丹波雅生。之所以會想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很巧地、因為兩個人的名字裏恰好有個字相同。這個名字,許多年了,出于愧疚感一直不曾去想。那時的我之于他,又何嘗不是現在的雅子之于我——一個是受寵者,另一人則是同他有競争關系的同行。……因為我的愚鈍為他帶來的困擾,還有不好的結果,都是無論怎樣都無法彌補的。如今他恐怕也在哪個地方老去了。還有沒有在表演妙舞,我不知道。我不敢知道。結果的好壞,我是沒有那個勇氣去承擔的。

頻伽座在将軍府演出。協一公毫無波動地坐着,面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雅子待在他旁邊,如芒在背。

“不行啊。大名鼎鼎的頻伽座竟然只有這點能力嗎?——你們座裏曾有個有盛名的妙舞師,記得叫‘休’是吧。讓他來。”

我該如何回絕當朝将軍的命令呢?只能照着他說的去做了,跳了一曲《大河》,另一首則是不久前所作的《隐歧》。随已有一段時間不再登臺,頭腦已不記得了,身體卻知道該如何動作。自知遠遠無法同全盛時期相比,卻也有他人尚無法模仿之處。

演出結束後,脅一公坐在臺下,動作抑或語氣都傲慢得不得了。他說,我的動作已經脫泥帶水了,處處體現出老人的衰弱感。他緊接着又笑着說,你現在還能演那些女人的角色嗎?恐怕只能演最簡單的本子了吧。他随後讓雅子來跳,雅子——推脫了好久,但沒辦法,只好上臺演了一段。脅一公哈哈大笑。待脅一公走後,我從臺上下去,立刻感到頭暈目眩,鼻子裏流了很多血。醫生說這是火氣上頭,連着喝了幾天藥。從那以後,一見到脅一公這個人,我還是會犯頭暈。

這一天最終到來——幾年之後,我正在家中寫作妙舞的本子,如今已成為頻伽座首席的敦突然找來說脅一公有請,當時預感到會出事,但不得不去。最後的事你也知道了,他說了很多理由,其實沒有一個是嚴重到需要承擔這樣的後果的——他給了我兩個選擇,實際上我也沒有選擇:一是将頻伽座解散,二是請我去一處島上休養,如此一來便留下頻伽座。走到這一步,也許是覺得已成定局,心情反而輕松,臉上浮出複雜的笑容。誰知脅一公見了,一下子好像見了鬼神似的。恐怕那時的笑令他想起自己的父親。

作為過去的事物,前代的遺産,妙舞師的休大概确實不再适合于這個地方了。

我在臨走前同頻伽座的人說了許多話。提醒他們務必持之以恒地精進,又是同座裏資歷較深的幾人徹夜長談,将這些年作為妙舞師的秘傳傾囊相授。座裏的燈火連續幾晚都亮着。

回望京都,看見的卻仿佛是一座建在空中的缥缈之城。

前往流放之地的路上,有個傍晚正在住地歇腳。屋外忽然刮起狂風。同行的人說,這周邊有條支流衆多的大河,河邊自古以來容易起風,據說正是神話中“氣多岬”之所在。心中忽然湧現出沖動,說想去河邊看看,遂與同行者一同去了。

那确實是一條大河,風聲混雜着流水沖擊之聲。此時尚未見到河面。待登上高處,浪濤如動的雪景。

一股別樣的感覺将我的思緒隧穿。過去的我的幾個切片被取出來,與眼前的風景重疊在一起。這條大河,是我與兼一曾見過的那條河,亦是多年之前我曾在兼一公跟前演過的那曲《大河》。那時他說這段我演得有缺損,那缺損是什麽,如今終于得以洞見。

我意識到自己還有話未來得及說。來不及,被這條大河所分隔了。但如今這已開始老化的身軀正湧現出力量。的意義,妙舞之于我的意義,難以言喻的沖動裹挾着我——

乘着這陣風,将心中精妙玄奇的思緒留下來。我要做的正是這樣一件事。

我伏在桌前不斷地寫出字句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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