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家
回家
朝堂上,齊宣王問面前的田忌和孫伯靈:“昨日韓國使者來,說魏國進犯韓國,韓國想要齊國出兵共同對抗魏國,不知田将軍和孫軍師意向如何?”
田忌拱手道:“大王,韓國軍隊不是魏國的對手,若齊國不出兵援助,韓國必敗,到時候魏國的勢力就會更強大,對齊國也将是更大的威脅,所以微臣主張速速出兵解救韓國之圍。”
孫伯靈說道:“大王,我同意田将軍說的,齊國應該出兵援助韓國。魏國多次侵犯別的國家,從前伐趙,如今伐韓,若不救韓國,魏國戰勝韓國後的勢力更強大,進犯齊國是遲早的事。但是,齊國不該現在出兵。”
田忌詫異地看着他:“軍師的意思是…”
“大王,若齊國現在出兵,相當于是齊國的軍隊代替韓國受到魏國的侵略,讓韓國坐享其成,所以我們要救韓國,但不能立刻出兵。我們可以告訴韓國使者,齊國的救兵即刻就到,這樣,韓國有了齊國這個靠山,必會全力與魏國交戰,等到他們兩方的軍隊都已經疲乏了的時候,我們再出兵,便能更有把握戰勝魏國,韓國也會感謝齊國援助他們于危難之中,豈不兩全其美?”
齊宣王贊嘆地說:“好計!就按孫軍師說的辦!”
兩人拱手稱是,正準備離去,齊宣王又戲谑地說:“不過,孫軍師,你還是即刻出發吧,你走得那麽慢,等你到了韓國,應該正好是齊國援助韓國的好時機啊。”說完,他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田忌頓時變了臉色:“大王,此言甚是不妥。”
齊宣王不滿地看着他:“怎麽,掌握千軍萬馬的大将軍和軍師,連個玩笑都開不起?寡人不把你們當外人才跟你們開玩笑的,別不識擡舉。”
田忌還想說什麽,孫伯靈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這才作罷,和孫伯靈一起轉身往殿外走去。
孫伯靈的房中,鐘離春正在幫他收拾行裝。
“先生,我聽田将軍說,這次你還是要像上次桂陵之戰那樣,圍攻魏國的國都大梁,迫使龐涓從韓國撤兵?”
孫伯靈點點頭:“沒錯。”
“可是龐涓已經上過一次當了,這次又怎麽會再輕易相信先生讓他退兵的計謀呢?”
“大梁被圍,就算龐涓起了疑心,魏王也會命令他從韓國撤軍回師魏國的。再說龐涓一向自負,不把齊國軍隊放在眼裏,他一定會回師,想要速速打敗齊國。”
“那等到龐涓回師,先生打算如何與他交戰?魏國軍隊比齊國強大許多,若龐涓帶着魏國大軍回師,齊國怕是難以抵抗啊。”
“既然龐涓輕視齊國,我們正好可以利用他這個心理,向他示弱。我們可以先派少量部隊在他撤退的路上與他交戰,佯裝潰敗,然後,我們再在行軍的路上每日減少軍竈的數量,龐涓看到了,必會以為齊國軍心渙散,逃亡嚴重,這樣,他會更加輕視齊國的軍隊,也就會只帶精銳部隊輕裝急行追趕,想要一舉消滅我們。魏國的軍隊本來就在韓國久戰,又日夜急行,早已疲憊不堪,到時候,我們用我們養精蓄銳的軍隊對他疲憊之師,便有把握取勝。”
“我明白了。我能為你做什麽?”
“你還像上次那樣,帶幾名士兵打探魏國軍隊的動向,每日派人回來向我彙報。”
“知道了,誤不了你的事。”鐘離春把打好的包袱放在桌上:“路上當心你的腿,別着涼了。”
“嗯,你也千萬要小心。”
“田将軍!孫軍師!”女扮男裝的鐘離春騎着快馬跑進了齊國軍營:“龐涓從韓國撤軍之後,見田國将軍帶領的軍隊敗于他們,又見齊國軍竈日益減少,果然如孫軍師所料,帶領精銳部隊,丢掉辎重,輕裝日夜兼程趕往大梁方向。”
孫伯靈算了算:“照這個速度,明天晚上他們就該到馬陵了。馬陵道狹地險,樹木茂密,魏國軍隊一旦進入便很難退出,我們可以在此設伏,一舉殲滅他們。”
田忌擔憂地說:“可是如果魏國軍隊天黑了才到馬陵,我們埋伏的軍隊看不清楚,怎麽知道什麽時候進攻呢?”
孫伯靈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有個主意。”
“龐元帥!我們的軍隊被馬陵道上一棵大樹攔住了去路。”
龐涓輕蔑地笑了笑:“齊國軍隊真是無計可施了,竟然想用這樣的手段攔住我們魏國的軍隊。來人!把樹搬開,繼續前進!”
“是!”
一名将領帶着幾名士兵正要搬開樹幹,突然一名士兵說:“将軍,樹上好像有字!”
“什麽字?”龐涓走上前去,從一名将領手中拿過火把點燃,照着樹幹…
火光點亮的一瞬間,漫天的箭矢如雨一般落了下來。
孫伯靈和鐘離春走在一旁的高坡上,巡視着戰得不可開交的齊魏兩國士兵。一支亂箭突然從戰場上飛來,鐘離春趕忙擋到孫伯靈面前推開他:“小心!”
田國跑過來,臉上沾着血。
“你受傷了?”孫伯靈關切地問道。
“沒有,這是魏國人的血。”
“情況怎麽樣?”
田國自信地笑了:“一切順利,這次,一定不會讓龐涓跑了!”
第二天的清晨。
田忌,孫伯靈,鐘離春三人走在馬陵道上。士兵們正在打掃戰場,塵土飛揚。不遠處,一棵刻着字的樹幹倒在地上,樹邊有一面戰旗随風飄着,即使已經破損,上面的“龐”字仍清晰可見。孫伯靈擡頭看了看,向着戰旗走去。
“先生,那邊的路太難走,你還是不要過去了吧。”鐘離春攔住他。
孫伯靈沒有說話,只是對她擺了擺手,仍舊向着戰旗的方向蹒跚地走去。鐘離春只得緊緊跟着他。
走到樹幹的旁邊,孫伯靈停了下來。
龐涓躺在地上,身中數箭,佩劍插在腹部。那張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魇中的臉,此時早已沒了生命的氣息。
孫伯靈俯下身,仔細地擦幹淨龐涓嘴角的血跡,露出他本來的面容。
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只是,又改變了什麽。
他殘缺的身體和多年來忍受的屈辱依然如舊,只是恨意,已無處安放。他終于能夠決心原諒,決心放下過去,而他要原諒的人,已經不在了。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當年,龐涓從鬼谷出山時候的樣子。
“孫兄,我真舍不得你…等到小弟到魏國站穩腳跟了,一定把你舉薦給魏王,讓你也來魏國,這樣我們就又能像從前一樣,天天在一起下棋、演練戰陣了。”
“他一個廢人,活着又有什麽用?我留他性命至今,只是想要他的孫子兵法。等他給我寫完孫子兵法,我也不必再留他了,到時候,我将是天下第一的兵家。”
師弟,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呢?
将軍府的院子裏,鐘離春正在專注地練習劍法。
趁她暫時休息的空當,孫伯靈走到她身邊:“鐘離姑娘,你都練了一天了,進屋喝點水,歇一會兒吧。”
鐘離春喘了口氣,低聲說:“這一招,是當年阿英姐姐被黑衣人殺死的時候,我沒能破的那個招式。如果當時,我破了這個招式,說不定就能打敗那些黑衣人,阿英姐姐也就不會死了…這些年,我也一直在練,可是這個招式實在太難,不管我的劍術有多麽高強,也一直破不了這一招。”她轉身對孫伯靈說:“先生,你要是餓了就先吃飯吧,不用等我,我再練一會兒。”
孫伯靈想要勸她幾句,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說。他拍了拍鐘離春的肩:“你練吧,我等着你。”
鐘離春又專注地練了起來。孫伯靈在一旁看着她。
銅劍的光,随着鐘離春的身影,在陽光中上下翻飛。
這光芒,來源于烈火中一次次的反複磋磨,也正因如此,才更加的熠熠閃耀,即使歲月,也無法抹平它不屈的鋒利。
“我練成了!先生,我終于破了這一招了!”鐘離春的聲音突然傳來。
孫伯靈擡起頭,看到鐘離春站在院子中間,停頓了片刻,把劍放回劍鞘,然後,她慢慢地跪了下去。
“阿英姐姐,你看到了嗎,我現在可以打敗他們了,也終于可以給你複仇了…阿英姐姐,你為什麽…還是沒有回來…”
孫伯靈走過去扶起她,讓她靠在他的肩上。
淚水噴薄而出,填滿大仇得報之後的空虛悵然。
這淚水,她忍了多年。
他亦如是。
“田将軍,孫軍師,你們在馬陵大敗魏國,殺了魏國的元帥龐涓,還生擒了魏國太子,以後,魏國再也不敢來進犯齊國了,寡人先敬你們一杯!”齊宣王高興地舉起酒杯。
“多謝大王。”田忌和孫伯靈也舉杯向齊宣王行禮道。
“田将軍,孫軍師,寡人有心封賞你們,只是田将軍在軍中的職位已是封無可封了,而孫軍師又只願做軍師。正好,鄒相國最近在和寡人商讨變法一事,不知田将軍是否願意和鄒相國一起參與變法?”
田忌拱手道:“大王,微臣是個武将,實在不懂變法,恐怕會辜負了大王的一番美意。微臣能大敗魏國,為齊國立下軍功,就已經知足了。”
齊宣王笑道:“也是,田将軍和孫軍師為齊國立下汗馬功勞,光是名聲就已經威震天下了。尤其是孫軍師,料事如神,齊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寡人前天微服出巡,還聽到街邊的行人在談論你,一個人說‘你知道嗎?我們齊國有個兩次大勝魏國的瘸子!’,另一個說‘知道啊!聽說他用兵如神,可惜是個瘸子,只能做軍師,做不了大将軍。’孫軍師,你看,連路人都知道你了,可見你現在在齊國名氣多大啊!”
田忌臉色一黑,當場就要發作,孫伯靈悄悄給他使了個眼色,制止了他。停頓了片刻,孫伯靈說:“大王,微臣十分感激先王和大王重用微臣這個刑餘之人,如今,微臣大勝魏國,報答了大王的恩情,也了卻了自己的私仇,微臣也知足了。所以微臣請求大王賜微臣一塊封地,讓微臣辭官,在此終老。”
田忌驚詫地看着他:“孫軍師,那怎麽行?齊國不能沒有你啊!”
孫伯靈繼續說:“大王,微臣已整理出一套孫子兵法,還有微臣這些年征戰的記錄,都留給大王和大将軍,對齊國會有幫助的。”
齊宣王點頭道:“如此,寡人也不勉強你留下了,就将樂安之地賜給你吧,那裏也曾是你祖先的封地。”
“謝大王。”
齊宣王又說:“不過,孫軍師,有句話寡人一直想告訴你,既然你已經決意辭官,以後也不用再外出征戰了,你就在你的封地上好好待着,別總出門了。本來刑餘之人出行就該避開人,你這副殘疾的樣子又不好看,為什麽要出來給人看到呢?是想博得別人同情,讓別人給你特殊待遇嗎?”
孫伯靈起身對齊宣王輕輕一拜:“大王,微臣并無意獲得任何同情,大王也不必給微臣任何特殊待遇。微臣知道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看到微臣,但微臣亦然——不是所有人,都是微臣願意看到的。如今,既然大王不願看到微臣的樣子,那麽微臣就先告退了。”說着轉身走了出去。
田忌強壓着怒火說道:“大王,恕微臣直言,您方才的話實在不妥,孫軍師為齊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您卻如此侮辱他,不僅讓他寒心,若讓天下賢士知道了,又有誰會再願意來追随大王?”
齊宣王不解地看着他:“寡人所說并無半句虛言,怎麽是侮辱他呢?本來刑餘之人就比正常人低一等,寡人還讓他任職軍中,已經是對他極大的恩賜了,他該感激寡人才對,怎麽會寒心呢?”
鐘離春和孫伯靈一起坐在房中。
“先生真的要離開臨淄了嗎?”
孫伯靈點點頭:“我已經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裏了。”
“那先生以後有什麽打算?”
孫伯靈沖她笑了笑:“鐘離姑娘,你有什麽打算嗎?”
鐘離春一愣:“我…”
孫伯靈鼓勵地看着她:“你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會支持你的。”
鐘離春想了想,有些猶豫地開口了:“先生,我想收一些女孩子,教他們識字,也教他們劍法,就像阿英姐姐當年對我做的那樣…”
“好啊!”孫伯靈笑着說:“我倒是也打算過段時間,收幾個弟子,傳授兵學。不管男人女人,只要有才能的我都會收,正好可以和你傳授劍法的地方開在一起。”
鐘離春嘆道:“我的打算,可是不容易實現呢…畢竟,人們都覺得女人學劍法沒用,阿英姐姐因為教女人劍法,竟丢了性命…”
孫伯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也許人們看到你這個活生生的例子,會有所改觀呢?”
鐘離春搖搖頭:“哪有那麽容易…”
孫伯靈正視着她:“确實,可能人們永遠都不會改變觀念,他們永遠都會認為女人不該學習劍法,就像這世上也永遠會有很多人認為像我這樣受過刑的殘疾人不能任職軍中一樣,但不管別人怎麽想,你仍然可以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個過程可能會很艱難,結局也可能會有缺憾,但至少,你可以坦然地告訴你自己,你盡力了。你放心,只要你想做,無論多難,我都會幫你。”
“先生…”鐘離春感激地看着孫伯靈。
孫伯靈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鐘離姑娘,你說過,不管我要去哪裏,要做什麽,你都會和我在一起,現在,我想對你說同樣的話。以後,我會保護你,再也不要讓你受委屈了。鐘離姑娘,我們一起回家吧,好嗎?”
鐘離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孫伯靈,孫伯靈微笑着回望她,直到她的眼中泛起了淚水。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孫伯靈靜靜地牽起她的手,放進自己的手掌心裏。
原來,這一路的颠沛流離,終點不是複仇,而是牽挂。
熹微的晨光中,田忌和孫伯靈在臨淄的城外話別。
“孫先生,你一定要走嗎?就算你不願再任職軍中,我也可以為你安排,讓你繼續留在臨淄的。”田忌依依不舍地說。
孫伯靈淡淡地笑了笑:“田将軍,多謝你的美意,只是如今,我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安穩度日,何況,鐘離姑娘也不願再留在臨淄…”
田忌嘆道:“也是,留在臨淄,她難免觸景傷情…好在,有她和你在一起,也有個人照顧你,我也能放心了。以後,若有什麽要我幫忙的,你盡管開口,只要我幫得上的,一定會盡全力。”
孫伯靈重重地點了點頭:“田将軍,這麽多年來,多虧了有你的照拂和信任,我才能等到大仇得報的那天,實在感激不盡。”
田忌默默地凝望着孫伯靈已略帶滄桑的臉。
倘若沒有那些傷害與背叛,他現在或許也如自己一般,坐在本該屬于他的大将軍之位,和自己一起在戰場上披堅執銳,在陽光下把酒言歡,享受着他本應安逸平靜的生活。
當齊國的軍隊在戰場上大敗魏軍的時候,他是否曾想象過在戰場上拼殺的感覺,又是否有過一絲無法親上沙場的遺憾?
“孫先生,我也是,這些年,多虧了你給我出的計謀,我才能打敗魏國…和你一起在戰場上作戰的日子,我永生難忘。”
鐘離春從遠處走來:“先生,都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她轉身對田忌跪下,深深一拜:“田将軍,多謝你當年安葬我姐姐,你的大恩大德,鐘離春此生不忘,必将報答。”
田忌趕忙扶她起來:“鐘離姑娘,不必客氣,這麽多年來,也實在是苦了你了…好在你以後可以去祭拜你姐姐了,我有空也會多去看看她的。”
孫伯靈走上前去,拍了拍田忌的肩:“田将軍,我們走了。”
田忌對兩人深深地一揖:“孫先生,鐘離姑娘,保重!”
馬車向着太陽升起的方向漸漸駛去。
鐘離春牽起孫伯靈的手。孫伯靈轉過頭,正對上她微笑的眼神,早晨的陽光溫柔地灑落在她的長發上,映襯着她眼中無數的光風霁月。
“先生,我們要回家了…”她輕輕地說。
何其有幸,在這一路的風波周折裏,得以與你相知相守,彼此護佑。如今回首,看歲月長河中,流過的不僅僅是遺憾與傷痛,還有理想實現的意氣風發,生死相伴的摯友,以及你我深深的羁絆,難忘難舍。
微風吹起,孫伯靈伸手拂去鐘離春臉上的一绺亂發,她對他微微一笑,靠在了他的肩上。
那所有的艱辛,也終于可以,一笑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