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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可惜了,是個姑娘。”

謝知秋出生這日,産婆将她從母親腹下接出,一看她并非男孩的身體,眼底便印着三分遺憾、七分無奈,長嘆一聲,說出這一句話。

這便是未來名滿天下、位極人臣的謝小姐,在開啓她波瀾壯闊的一生時,在人世間獲得的第一個評價。

過了一瞬,産婆才意識到失言,忙擠出笑來,改口道:“夫人,沒事,小姐也不錯!

“這‘好’字啊,女在左,子在右,先有了女兒,便成了一半了。

“大小姐長得标致得緊,一看就是好命相,将來準是穿金戴銀、不愁吃穿,還會有許多兄弟護着的!

“夫人這麽年輕,這才是開始,将來有的是好日子呢!”

夫人垂眸。

她雖剛生産完,但産婆最先那一聲輕嘆,她卻也聽見了。

懷胎十月,艱辛分娩。

耗盡氣力,九死一生,竟換來一句“可惜”。

她本不失望,所以對産婆話裏那種理所當然的惋惜,有些說不出的情緒,不太高興。

但她生性溫婉,這一胎又足足生了大半日,這會兒早已沒力氣顧及其他,只緩緩擡起手腕,虛弱問:“孩子呢?讓我看看。”

産婆忙将孩子抱給她。

夫人不過雙十年紀,且素來身體不好,這是她的頭一個孩子,懷得十分不易,她又生了這麽些個時辰,此刻十分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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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支起身體,浸了汗的烏發還貼在脖子上,她卻小心翼翼地去碰這幼小女嬰。

女兒很小,身體軟軟的,沒什麽力氣。

她明明扯着嗓子在哭,聲音卻仍然不大,倒像只貓兒。

夫人摸着她的小手,蒼白的臉上總算露出初為人母的笑意。

她道:“她的眉眼有些像我。”

*

城東謝家,在梁城中,算是有些頭臉的人家。

所以,産婆不慎脫口而出的那句“可惜”裏的遺憾,在旁人看來,也未嘗沒有幾分道理。

這新生女嬰的父親——謝家老爺謝望麟——眼下雖是個白衣,但論起祖上,卻是顯赫過的。

謝老爺的曾祖父曾位至宰相,獨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職達十年之久。

據傳,其人才華橫溢、足智多謀,而且清廉剛正,體諒百姓,敢于直言上谏,在民間至今仍有“神機清相”之稱,可謂一代名臣。

此後,謝家人才輩出、為官出仕者衆多。

故而謝氏一族不僅位列書香名門,謝家的年輕男子,還一度有“雛鳳”之稱,極容易給人以才學出衆、謙謙君子的印象。

最鼎盛時,世人見到謝家人,便不禁望而羨嘆——

朱雀蛋裏朱雀生,麒麟何愁無麟子?

然而,盛極必衰,乃萬物之理。

謝家看似鼎盛一時,但細細一究便能發現,謝家後代入仕為官者雖多,可實際上後面沒一個人能比得上當年的宰相曾祖謝定安。

不僅如此,他們還一代不如一代。若是上一輩人還能混上翰林學士,到再下一代,許是就只能當個校書郎了。

到謝老爺這一代,家族已十分衰落。

謝老爺的父親,是曾祖後代中混得最差的一個。

他運氣極糟,第一次去考科舉時,自以為十拿九穩,不料放榜之日,竟榜上無名,他便大受打擊,一回家就染了疾,沒過幾日,年紀輕輕一命嗚呼,留下妻子和尚在襁褓的謝老爺孤兒寡母。

謝老爺從小被伯父一家養大,雖說同其他謝家子弟一般在家學中讀了書,但他着實不像個謝家人,在這方面相當沒有天賦。

從小到大,其他堂兄弟在先生面前多得贊賞,唯有他只得嘆息。有幾次先生講得來了脾氣,還大罵他是個榆木腦袋!

後來長大,謝老爺得到族中資助,也同堂兄弟們一般,去考了兩次科舉。奈何他資質有限,自然名落孫山。

第二次落榜後,謝老爺便認清了自己,索性放棄了讀書入仕這條路,收拾收拾包袱離開伯父家,帶着老母親經商為生。

誰知,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謝老爺讀書不行,但在經商上,居然是個奇才。

他起初倒賣字畫古玩糊口,因自身鑒賞能力出衆,且經營得當,漸漸起家。

幾年後,他已不必再為吃穿衣食擔憂,甚至在城東購置了一處相當不錯的宅院,遂娶妻成家,安定下來。

只是,士農工商,商排最末。

他一個書香門第的謝氏名門之子,竟外出經商染了銅臭,在謝氏一族其他人看來,實在算不上體面。

謝老爺與堂兄弟們的關系并不和睦,少時他因為詩文不佳,又是寄居,常有沖突,堂兄弟們本就不太看得上他。

而成年之後,謝老爺只得以商賈為業,更是微妙地在族中低了一頭。

實際上,這始終是謝老爺自己心裏的一根刺。

故而,這回妻子懷孕,他其實多少有些期待,期待這胎會是個男孩。

他身為神機宰相謝定安之後裔,縱使在讀書入仕上沒什麽才能,也是以自己的先祖為傲的。

夫人生的若是男孩,就能教他四書五經,将來再送他科舉入仕。

若是這孩子争氣,當真能恢複祖上榮光,謀得一官半職,甚至得到一些才名,那謝老爺這個父親,總算也能在族中揚眉吐氣,一掃過往郁悶,讓昔日瞧不起他的族中兄弟們也高看他一眼。

但是奈何……

謝老爺在屋外徘徊數個時辰,終于等到裏面的人出來彙報夫人生了。

得知生下的是個女兒,他面上略凝,不禁顯出兩分失落。

好在,他自認是個寬和知理的人,雖然當初兩次科考皆落第,可好歹是書香門第出身,自不能與那些稍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的鄉野村夫一般反應。

他知道生男生女皆是天命,非人力所能幹涉。

縱然他也同世人一般,覺得生女到底不如生子,哪怕都是自己的孩子,女兒也好似總有些美中不足,不過,憑道理而言,這也并非夫人所能左右的,他自不該因此責怪夫人。

更何況,這還是他與夫人的第一個孩子,未來天長日久,又何必急于一時?

思及此處,謝老爺先前的那一抹失落已經斂起,并未在面上顯露,改言問道:“無妨。夫人可還好?”

今日過來幫忙的人裏,有夫人娘家來的嬷嬷。她雖是下人,可也是從小看着夫人長大的,也将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兒一般。

聽到謝老爺的話,那嬷嬷的心便安下一大半——

夫人頭胎生下女兒,老爺非但沒有責怪夫人,反倒第一時間問起夫人的安危,甚至表面上都沒顯露出太多失望。

到底是清門謝家的兒郎,這樣的風度,在別家要上哪兒找呢?

夫人當年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如此一想,嬷嬷便對謝老爺愈發和顏悅色,回答:“夫人乏了,但精神尚可,想來好好做坐了月子,就大好了。”

謝老爺說:“解語她向來體弱多病,只怕需多加照料。”

“這是自然,勞老爺費心了。不過女人,哪有不經歷這一遭的呢?只要能為老爺誕下一兒半女,便是夫人的福分。”

這時,有丫鬟将嬰兒抱出來給謝老爺看。

“老爺,夫人想請您給小姐起個名字。”

謝老爺笑了笑。

他更想要個兒子,早在妻子孕中便日夜琢磨孩子姓名,斟酌了不下十頁紙,多是給男兒的名字。

不過萬幸,他也并非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女兒的名字,當然也有所準備。

謝老爺道:“女子常年待在閨中,難以行走天下。這孩子是我的女兒,雖是女子,但我也希望她知事懂理,不負謝家之名。

“傳聞戰國末年的隐士天機子,深居山中,卻能知曉天下事,并稱道——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将暮;睹一壺之冰,而知天下之寒。此是謂,以近論遠。

“我盼吾女也有此等心境見識,日後,便喚她知秋吧。”

是以,謝小姐從此名為謝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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