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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六年後。

“美嬌娘,發兒長。鏡前坐,候君郎。”

“好年華,何人賞?花開年,可不長。”

“窈窕淑女,坦蕩君郎,恩恩愛愛到天長。”

小室中,紗簾微掩,将難得的好晨光擋在窗外。

銅鏡前,一娴靜少女烏發披散,手持書卷,正低頭看得入神。

而在她身後,小丫鬟拿着木梳,邊唱民謠,邊為她梳頭。

半晌,小丫鬟望着鏡中人垂首低睫的倒影,豔羨地發出一聲嘆息,道:“小姐生得真美。”

只是,接下來,她又遺憾地道:“要是大小姐再多笑笑就好了。大小姐如今才名滿天下,推崇大小姐才華、将大小姐視作淑女典範的學子不知凡幾。

“若是小姐平常願意溫柔和善一些,只怕想向大小姐求親的公子少爺都要踏破謝家的門檻,這樣一來,老爺夫人還有老夫人,也不必整日為小姐的婚事擔心了。”

然而坐在鏡前的少女,只自顧自翻着書。

書頁沙沙響,她頭也不擡。

小丫鬟輕輕推她肩膀,問:“小姐,你覺得呢?難道小姐從不會想這些問題嗎?小姐自己,可有想過将來想要什麽樣的夫婿?”

說到這裏,小丫鬟不禁紅了臉,聲音也輕了許多,仿佛與小姐偷偷讨論這樣的問題,已經是足以讓她羞澀的離經叛道了。

那少女被她推了推,才如夢初醒般地從書中擡頭,借着銅鏡的倒影,驀地與身後的丫鬟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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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生了雙極好看的眸子,一對眼珠烏黑透亮,如夜染出的黑寶石,她眼底澄澈深邃,似潭水映染夜光。

少女面無表情,但驟然看向他人,這眼神竟似能照透人心的明澈。

丫鬟被她望得心中一悸,饒是她每日對着小姐,早已看慣了大小姐的美貌,倏忽被這樣的眼神一望,仍不禁有片刻失神。

謝家大小姐謝知秋,年十七,正值适婚年華。

尚未婚配。

謝知秋望了那小丫鬟一眼,沒說話,兀自翻書。

她道:“許多人吹捧我,未必是當真能看懂我的文章、真心覺得我有多了不起,只是因為我的先生是名士甄奕,他們想通過捧我,來奉承我的先生甄奕。

“還有些人稱贊我,也未必是多麽欣賞我這個人,而是看上了我的名聲,以及他們想象中那個知性雅致、與衆不同的才女形象,以為贊賞這樣的女子,能顯得自己與衆不同。”

小丫鬟一呆,有些不安道:“小姐說得好無情。我看那些學生人都挺好的啊,誇贊小姐時的神情也真情實感,未必有小姐說得那麽功利。”

謝知秋面無表情地說:“那麽,若這麽多人真如他們口中所說,如此真心推崇我的才華,那麽他們為何不支持我參加科舉、入朝為官,好讓我将我的才學發揮在它們應該被發揮的地方?

“至今為止,我還從未遇見這樣的人,倒是更多人關注着何人能娶我為妻。所謂崇拜者的議論,比起我的文章,好像也更關注我的私事。”

謝知秋這段話說得實在鋒利,小丫鬟啞口無言,答不上來,忽然覺得小姐說的好像也很有道理。

只是,小丫鬟望着小姐鏡中無暇的容顏,既擔憂又惋惜:“可是,小姐為什麽總想當官呢?其實和普通女子那般,尋一個體貼善良的夫君,生幾個孩子不也挺好的嗎?

“小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若不談婚論嫁,豈不可惜?女子花期有限,若是長久蹉跎下去,落得兩空怎麽辦?更何況……”

說着,小丫鬟掩嘴輕笑:“小姐面前,正好又不是沒有絕佳的人選。”

謝知秋正在翻書的手停在半空中頓,眉間卻蹙起來。

她知道小丫鬟口中說的是誰。

果不其然,小丫鬟略帶神往地道:“秦公子嘴上從來不說,怕有損大小姐的聲譽,但只要是有眼睛的人,誰看不出他的一片真心?”

小丫鬟口中所言的秦公子,正是秦皓。

謝知秋當年與秦皓在白原書院有交集之後,秦皓作為世交之子,便時常會關照她的生活。

後來謝知秋年滿十二,離開書院回家,便少與其他同齡人交流。

唯有秦皓,因着秦謝兩家的關系,還時不時會來拜訪,并未與謝知秋完全斷開聯系。

二人年紀小時還好,但自從他們雙雙長大,就連謝知秋也能覺察出,情況似乎開始有所變化。

小丫鬟開心地說着:“秦皓少爺他相貌堂堂、才華橫溢,是梁城中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且他年紀輕輕、第一次參加秋闱就中了舉人,人人都說,他将來必定前途無量。

“而這般好的秦公子,素來只對小姐一個人與衆不同。

“這些年來,傾慕過秦公子的閨中小姐不在少數,但都被秦公子以學業為重婉拒了。

“他對其他淑女拒之千裏,可這些年來,卻頻頻拜訪我們謝家,對老爺也恭敬有加。

“偶爾有幾次,小姐被允許與他隔着簾子說話,秦公子對小姐說話的語氣,簡直溫柔得能淌出水來,和傳聞中那個一板一眼的疏離君子大為不同。

“上回還有幾個丫鬟偷偷跑到簾子對面看了!據那些姐姐們說,簾子外面,秦公子其實臉都紅透了,生怕自己說錯什麽話,讓大小姐覺得不高興呢!”

說到這裏,小丫鬟忍不住捧住自己的臉,道:“大小姐與秦公子自幼相識,算是青梅竹馬;

“我們秦謝兩家世代結好,乃是百年的友誼;

“秦公子君子溫如玉,大小姐才名天下知。

“大小姐若是與秦公子永結同好,那才真是檀郎謝女、天造地設啊!在這世上,還能找到哪兩個人比小姐與秦公子二人更為相配呢?

“以秦公子對小姐之心,只要大小姐肯稍微對他和顏悅色一些、肯稍微表露些許好意,不總拒人于千裏之外,秦公子只怕早就上門來提親了!”

小丫鬟說得興奮,仿佛恨不得代小姐一口答應下來,然後再親自送兩人成婚。

然而謝知秋面色仍是淡淡的,半晌,她擡起頭,向後看向小丫鬟。

“——!”

小丫鬟與大小姐對上視線,迎上大小姐那雙清如明鏡的冷眸,她突然忐忑起來。

接着,她忽然感到腦袋一沉,被人摸了頭。

落在她發頂的掌心,力道十分溫柔。

居然是大小姐。

她居然被大小姐摸了頭。

大小姐問她:“你喜歡秦皓那樣的男子?”

小丫鬟被這樣一問,當即慌亂起來:“沒有沒有!我怎麽敢!”

但在謝知秋坦蕩的注視下,她忸怩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羞澀地對了對手指承認:“其、其實有一點點,像秦少爺那樣的人,誰會不心懷向往呢?”

說到一半,她又意識到這樣說有些不對,忙慌張地解釋:“但小姐千萬不要誤會,我知道秦公子對大小姐一往情深,絕對不是想要高攀的意思,只是舉個例子而已!”

“沒有關系。”

然而謝知秋臉上未有波瀾,完全沒有因為她的例子生氣。

謝知秋只是又撫了撫她的發頂,道:“秦皓并不是個壞人。”

然後,她頓了頓,又解釋說:“但就像你喜歡秦皓那樣的男子一樣,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擇的命運。”

說着,她緩緩扭開頭,看向遙遠的遠方——

謝知秋輕輕地道:“對你來說,秦皓那樣的人,或許就是望而不得的明月。而對我來說,我渴望的命運,也同樣是這樣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

不久,小丫鬟跑回到其他丫鬟中間。

她有些走神地炫耀道:“大小姐今天摸我的頭了!”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衆人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跑來打聽詳情——

“真的嗎?!那個從來不笑的大小姐?!”

“大小姐為什麽會摸你頭?”

“真好!我也想做給大小姐梳頭的差事!”

“難不成是因為你給大小姐唱歌嗎?”

“那我也會唱!而且我嗓子可好了!”

“那我也想——”

議論着議論着,衆人竟然競争起來。

這些年來,謝小姐的名望和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

她十二歲那年,在離開白原書院前夕,與甄奕的其他學生寫了同一篇命題文章,題為《梁賦》,寫梁城百年歷史的盛衰興敗。

此文長達上千字,構架宏大,酌古準今,簡直難以想象出自豆蔻少女之手。

甄奕看過後,将文章作為範文拿到課堂上跟其他學子分享,當即引起極大反響,據說人人拍案叫絕、自愧不如。滿座十年寒窗的文人,竟無一人能及她半分。

從此,謝知秋之名傳遍梁城內外,“才女”二字已牢牢綁在她身上。

後來,她因年齡漸長,離開白原書院,但十三歲又作《遠林賦》,十五歲作《秋夜思》,十六歲作《正月十二登雲月臺有感》……

其中她十五歲所作的《秋夜思》乃是一首七言格律,可謂傳遍大江南北,孩童皆聞而誦之。

如此種種,憑着甄奕親傳女弟子之名,兼之以謝老爺本人為首的謝家勢力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謝知秋的名聲如野火蔓延般瘋長。

時至如今,她已完全稱得上一聲“名滿天下”,不僅完全達到了謝老爺最初與林隐素先生商量時渴望的目标,甚至更甚,連謝家本家的長輩見了她,都不得不敬上三分。

謝家的仆從,不少人在進謝府前就聽說過大小姐謝知秋的才名,故對她格外敬重。

尤其謝小姐不茍言笑,能得到她的誇贊,在整個謝府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只是,當其他人都在表示羨慕的時候,那個真被摸了頭的小丫鬟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發覺她的異狀,輕撞她的肩膀,取笑道:“你怎麽了?被大小姐摸了頭還不高興,是樂傻了?”

小丫鬟回過神,可反應仍是呆呆的。

不知為何,她腦海中盡是謝小姐與她說話時的神情——

小姐說——

“于我而言,我也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想要抉擇的命運。”

“我渴望的命運,也同樣是這樣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謝小姐說這些話時,眼神望向窗外,唯有側臉面向她。

那一瞬,她覺得小姐的面容宛如天邊清月,有着外人難以理解的落寞。

她不太懂那神情,卻不自覺地被觸動心弦。

小丫鬟下意識地道:“我在想,小姐想要的,究竟是什麽呢?她今天有一剎那看起來好憂傷……”

若是有什麽她能做到的事,可以幫上小姐的忙,讓小姐開心一些就好了。

但她話未說完,已被旁邊的大丫鬟輕輕打了下額頭!

“啊!”

小丫鬟淚眼汪汪地捂住自己的頭。

大丫鬟雙手叉腰,笑道:“你真是樂傻啦!小姐那麽聰明,是文化人,她想的事情肯定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怎麽理解得了?再說小姐一向是那種石頭臉,哪兒有什麽憂傷不憂傷的?你不要總想這些有的沒的,有這時間,不如好好幹活了!”

小丫鬟年紀小,丫鬟姐姐這麽一說,她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

她仍有些在意大小姐先前的模樣,但聽了大丫鬟的話,不敢再說了,只收拾收拾東西,連忙乖乖做事去。

*

另一邊,謝知秋喜靜,尤不喜人多,故挽好長發,便讓屋中侍女都去休息。

她獨自一人拿了本書,坐在窗邊淺讀。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門外傳來咚咚咚三下規整的敲門聲,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謝知秋翻了一頁,随口道:“進。”

木門咯吱一聲被打開。

她擡目望去,只見門口筆直立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纖細少女。

那少女外貌與謝知秋有三分像,只是未長開。

她梳着整齊的雙髻,藤黃色裙衫端莊典雅,衣帶發簪均一絲不茍,沒有半分失禮的懈怠之處。

只見她端端正正地對謝知秋行了一禮,小小年紀,舉止卻十分端重。

然後,只聽少女措辭恭敬、字正腔圓地道:“姐姐,早安。家中稍後會來客,祖母讓我過來,請姐姐半個時辰後去前院品茶。”

謝知秋烏眸往門口一瞥,對少女招招手,示意她靠近自己。

穩重的少女遲疑一瞬,踏進屋裏,走到謝知秋面前,問:“姐姐,是何事要吩……嗚!”

少女話音未落,只見謝知秋擡起手腕,兩指一并,“咚”地一下彈了她的腦門!

少女苦心營造出的矜重形象瞬間就破功了。

知滿委屈地撅起嘴,雙手捂着額頭,跺了跺腳,撒嬌般地埋怨道:“姐!我表現這麽好,你幹嘛還打我!”

謝知秋緩緩收回手,淡淡道:“親妹妹在自己面前這麽一本正經,看着怪怪的。”

知滿:“……”

知滿:“姐,我讨厭你!”

謝知秋看她,語氣略顯安心:“現在正常多了。”

知滿:“……”

知滿:“哼!”

小姑娘裙子一撩,滿臉不高興,卻在謝知秋對面坐下來,熟練地往她桌上一趴,悶聲不吭地開始撈姐姐的花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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