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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五天後。

月縣郊外。

正值秋收的季節, 小小村子忙得不可開交,家家戶戶都在田地裏幹活,農民們彎着腰、弓着背, 無論男女, 褲子都要挽到膝蓋上。

在透着絲絲涼意的秋風中,地裏工作的人倒都渾身是汗。泛着鹹味的汗水從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上流下來, 滲進雨水未幹的土地裏。

田邊高低不平的小路上, 一個老漢戴着草帽, 扛着比人還高的麥子,吃力地往前走着。

走到一半,他好似走不動了, 慢吞吞地将肩膀上的麥子放下來, 坐到樹下,用草帽扇了扇風,打死兩只叮在手臂上要吸血的蚊子, 拿出水囊,打算喝口水。

不過,水囊還未遞到嘴邊, 忽然,一條粗壯的手臂伸過來,将一個葫蘆遞到他眼前, 老漢剛一皺眉,就嗅到鼻尖泛起的酒香。

他側目看去, 只見樹下不知何時做了個壯漢, 那人也是一副田家漢打扮, 草帽下壓,不太看得清臉, 但從對方露出的肌肉,能看出身材高大壯碩,應該是個幹活的好手。

那壯漢對他道:“這是好酒,你嘗嘗。”

老漢稀奇地看了對方一眼,說:“小夥子,夠大方啊。”

老漢這把年紀了,也懶得假客氣,拿起葫蘆就喝了一大口,然後“哈”地長嘆一聲,一副暢快的樣子。

他抹了抹嘴,将葫蘆遞回去,問道:“以前從沒見過你,你不是這附近村子的人吧?”

“不是。”

壯漢道。

“我原先在北方當兵,後來軍隊散夥,我返回家鄉,發現家人都已不在原處,只得自謀生路。我想起以前有個親戚在前面的縣裏做生意,便想過去看看,能不能找個活幹。如果運氣好,許也能得到家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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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當兵的。”

老漢喝了對方的酒,對他十分友好,聞言又嘆了口氣:“這年頭,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啊,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太多了,世道又亂。

“我家隔壁的那對夫妻,小孩生了太多,就賣了兩個去隔壁縣做活。本想着離得近,隔三差五還能去看看,誰成想,隔了兩個月再去看,竟然人已經沒了!那人家沒良心,就給父母賠了兩貫錢,依我看,就是給主人家打死了,瞞着不說而已。”

壯漢一頓,有些驚訝地道:“我看你們這裏地裏都金燦燦的,收成這麽好,日子還這麽難過嗎?”

“難過啊。”

老漢嗤笑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葫蘆裏的酒,才将葫蘆還給壯漢。

他說:“你別看這田裏谷子多,回頭一大半都要交給朝廷。土地稅、人頭稅,前年說是要修路,多征了一回;今年年初說是辛國又怎麽了,要招兵買馬,又征了一回。最近老有衙役在前面轉來轉去的,指不定又有什麽名目要征。”

說着,老漢一指那前頭,道:“你看前面空空的那戶人家,那家的老頭子,前段時間說是稅沒交齊,給衙役拘走了。

“他的兒子女兒打了官差,然後人跑了,現在通緝令還在村口貼着呢!

“要我說,要不是那些個官差看上了他女兒,就是衙門裏又缺錢了。”

壯漢聞言,眉頭一皺。

他說:“征過這麽多次稅?可若是如此找名目強征糧食,難不成就沒人反抗嗎?”

“反抗?怎麽反抗?”

老漢道。

“那些衙役手裏有刀,若是不交,他們要打人的!咱們這兒的人世代都是農民,人可以跑,地跑不掉啊!難道祖傳的田地,就這樣不要了?”

壯漢問:“可如果一年的收成都被縣衙征走,老百姓吃什麽?剩下的收成,還夠吃到明年收獲嗎?”

說到這裏,老農悶了半晌。

他說:“走一步看一步了,實在過不下去,就只能先跟有錢人家借點錢。”

“借錢啊……那還得上嗎?”

“看命。一年六分利,實在還不上,就只能将田地抵了。以後耕還是耕自己家的地,就是當個雇農,沒有地契了。”

說着,老漢指指遠處一大片金色的田地,道:“那一片,原先也都是我們村裏人的田地。前些年征稅征得太多,家家戶戶都吃不上飯,大家都跟焦家、高家或者李家三家借了錢,如今,這些都是這些人家的田地裏。”

說到這裏,老漢嘆了口氣。

他說:“本以為,抵了田地,好歹不用為交稅發愁了。誰知道,賣了地,當個雇農,就有了主子,人就成了奴才。

“種地種得好,糧食都是人家的;若是種得不好,那就成了欠別人似的,主人家回頭就要怪你,動辄打罵。”

言罷,他又搖搖頭:“不過也沒辦法,如果不借,當年就餓死了,留着地還有什麽用呢?活一天看一天罷了。”

*

不多時,那壯漢騎着馬,返回了離月縣最近的驿站。

他草帽一脫,換了身衣裳,原來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從将軍府跟着謝知秋來月縣上任的張聰。

他将聽來的話如實彙報給謝知秋,旋即感慨道:“想不到如今農民負擔的稅這麽重,連豐産的南方農人都承受不住,若是貧瘠之地,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誰知,謝知秋面色未變,只搖了搖頭。

她說:“我看過近幾年的文書,最近三年,朝廷并未加過稅賦。上一回以養兵為由加稅,已經是五年前了,至少今年并未加過。”

張聰一愣,反應過來:“這麽說來,這些稅賦是月縣一縣之地,假冒朝廷之名,私自加上去的?!”

張聰是個當兵的人,在從軍以前,自己也是農戶,由己推人,得知實情,他當即暴怒——

“他們怎麽敢!”

謝知秋手指點在書卷上,眸色黑沉。

她說:“天高皇帝遠,農民又一年四季埋頭種地,大多連字都認不得,哪裏會知道朝廷一年征幾次稅?當然是那些衙役說什麽是什麽。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謝知秋眉頭淺蹙,目光在月縣的文書上滑過。

她情緒素來沉靜,不會輕易大喜大悲,張聰或許當即就想将那群衙役繩之以法,但謝知秋還要往深處想。

她道:“照這樣說,月縣實則年年豐産,除了朝廷本來要求的稅賦,這些衙役甚至還私自加了稅。既然如此,為什麽月縣上報的內容,還是年年災荒歉收,連最基礎的稅收,都收不滿呢?”

張聰一愣。

這确實是個問題。

在來之前,他就知道少爺受了排擠,被分配到了一個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

可今日實地一看,發現月縣其實土壤肥沃、豐收多産,本該是個人人安居樂業的富縣。農民是在挨餓,但并沒有糧災。

張聰自知頭腦不算十分聰明,便問:“少爺以為如何?”

謝知秋道:“通常來說,這是實際收的稅多,上報的少,中間的部分自可中飽私囊。地方官貪污,大多是用此法。可是……”

可是胡知縣卻留下一個錦囊,說此地龍潭虎穴,讓來者速速離開。

正是這個錦囊,謝知秋才沒有冒然身入月縣,反而先讓張聰和帶來的一些護衛,假裝成普通百姓的樣子,先入月縣探聽。

而經過這幾日的打聽,按照當地百姓的說法,這胡知縣的确是個難得的清官,只是死得蹊跷。

如果說是衙役自作主張,克扣百姓賦稅,從中撈錢,那胡知縣發現收上來的稅少,完全可以換一批衙役。當地的賦稅事關知縣本人的考評晉升,他不可能不上心。

要是胡知縣本人并未參與貪錢,但結果仍是如此,那只能說明,就算他換一批衙役,成果依然沒有變化。

月縣滿地都是金黃的谷子,衙役從農民那裏逼稅,甚至反複敲打,不惜編造稅目,可是最後收上來的糧食到了胡知縣手裏,竟然遠遠到不了正常的數額,反而像是災荒。

胡知縣分文未取,百姓被掏空口袋,衙役再怎麽貪,看上去也有限。那麽多糧食,不可能憑空消失,總得有個去處。

謝知秋心裏有了一些想法,但還沒有完全确定。

她問:“你說你去當地詢問的時候,聽說有一戶人家因為拖欠稅款,老父親被官差抓走,他的兒女打傷衙役,然後跑了,現在正在受人通緝?”

張聰颔首:“是。”

謝知秋道:“詳細是什麽情況?你說給我聽聽。”

*

傍晚。

謝知秋在屋中書寫,忽然,她聽到屋外有人敲門。

謝知秋瞥了眼門外人影,道:“進來。”

陳舊的木門“咯吱”一響,一個小姑娘慢吞吞地進來了,正是她先前從雨中救下的“劉家兄妹”中的妹妹。

小姑娘怯生生地說:“蕭大人,張大哥說您嗓子不舒服,讓我去廚房炖了點梨湯,給您送來。”

她低着腦袋,不敢擡頭。

謝知秋瞥了她一眼。

這姑娘生得好看,謝知秋知道,她先前遇到了那樣的事,現在身體未愈,卻忽然被命令單獨給一個“男性”官員送湯到房間裏,大概有點緊張。

謝知秋淡淡道:“放邊上吧。”

“好。”

小姑娘聞言,連忙小心翼翼地往謝知秋桌上放了梨湯,就想離開。

這時,只聽謝知秋在她背後喚道:“雨娘。”

“大人有何吩咐?”

雨娘下意識地回頭。

然而,她一轉身,只對上謝知秋那雙清亮的黑眸。

對方靜靜地看着她,好像什麽吩咐也沒有,只是想看她的反應。

雨娘微微一怔。

然後,她明白過來,當即噗通一聲跪到地上,伏身在地,不敢說話。

謝知秋道:“起來吧,不用跪我。你若是緊張,房門不必關上。”

雨娘呆了呆,方才意識到,謝知秋說不用關門,是怕她擔心“他”有不軌之舉。

雨娘其實先前只擔心于身份暴露,還沒想到這一層,但此刻一想,才感到後背發涼——如果真有位高權重的男人拿她的身份威脅,她還能怎麽辦呢?

而這位大人的這麽一句話,的确能讓她安心下來。

她睫毛輕顫,去看這“蕭大人”。

俊美的青年面色冷淡,可雨娘莫名感到安心。

因為“他”看向她的眼神超乎尋常的幹淨,沒有尋常男子的半點審視或者雜念。

“坐。”

謝知秋指指旁邊的圓凳。

雨娘起初不太敢坐,看謝知秋的表情,又乖乖地坐下了,不過只沾半個屁股,随時可以站起來。

謝知秋原先在紙上寫着什麽,見她坐下,才擱筆。

謝知秋問她:“你識字嗎?”

雨娘搖搖頭。

她懵懂地說:“大人果然是大城裏來的。我們鄉下的姑娘,沒有一個是識字的,爹娘也都不識字。”

謝知秋道:“其實認真學也不難。你若是願意,在去月縣的路上,我可以找個識字的丫鬟教你。”

說着,她稍作停頓,拿起寫好的書法,給她看,道:“這是唐朝詩人李紳的《憫農》。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

雨娘微微錯愕,她聽了,使勁去看那紙上的字,雖然只看懂一個“一”字,但眼神還是不由恍惚了。

謝知秋問她:“關于月縣,關于你遇到的事,還有關于焦家,還有焦子豪,你知道多少?可否與我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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