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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知縣大人到了!”

“知縣大人到了!”

月縣芝麻大點地方, 馬車既已進了城,不多時就到縣衙門口。

月縣的衙差們,早已恭候多時, 見規模浩大的馬車隊伍到了衙門外, 他們連忙列隊迎接。

只見青簾撩開,一年輕男子從中走出, 矯健地下了馬車。

衙差們實際對此人身份已多有了解, 然而一對上對方的視線, 還是微微一驚——

這青年不過弱冠年紀,生得俊美風流,只是一雙桃花眼有如雪裏凝霜, 看人一眼, 仿佛就能洞穿人心。

在場的衙役平白對上這麽一雙黑眼珠,紛紛不自覺躲閃,倒像心裏有鬼一般。

謝知秋目光在衆人身上一掃, 假裝沒看到他們的反應,只大步邁入縣衙中。

月縣雖是小城,但一個縣衙也有六七十名衙役, 再加上縣丞、主簿、典史等一衆人員,粗略一看也有上百人。

月縣縣衙已有一年半不曾有正經管事的知縣,縣衙群龍無首, 一直是這些縣丞主簿之類的自行協商做主,但看上去也條理清晰, 無大問題。

謝知秋初來乍到, 他們居然立即對她熱烈歡迎!

謝知秋才一踏進衙門, 立即有個身着衙役制服的胖壯男子熱情地迎上來,高聲道:“蕭大人!咱們盼星星盼月亮, 總算将您給盼來了!”

衙門裏面本有幾個讀書人模樣的人聚在一起用晦澀的月縣方言交頭接耳,一見她進來,當即止了口,并且馬上切成梁城官話,同樣聚上來。

“蕭大人!久聞大名,神往已久,終于得以一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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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走上來的,是個書生模樣的老大爺。

他七十來歲,後背微弓,身材清瘦。

他笑容滿面地走來,頭發雪白,脊背有些佝偻着,對謝知秋說話的語氣十分友好,自我介紹道:“小人是月縣的縣丞,名為焦元通,久仰蕭大人威名!”

這人單看外貌,頗有幾分老秀才的感覺,不過既然當了縣丞,謝知秋猜他多半是個舉人。

謝知秋掃了掃他,略一颔首,又看向下一人。

下一人瞧着嚴肅點,但對上謝知秋的臉,又露出笑來,謝知秋這才看出他鑲了兩顆金牙。

那人來回拱手作揖,道:“小人是月縣主簿,名為高林,幸會幸會。”

謝知秋颔首。

……

待所有人都自我介紹了一遍,最後又輪到那胖衙役。

待謝知秋的目光落到胖衙役身上,那胖衙役不禁一凜。

說實話,在這“蕭知縣”真的露面以前,他怎麽也沒想到對方會是這樣一個人。

原因無他,這“蕭知縣”的氣質實在太過異于常人,令人難以判斷“他”的行為想法,不由生出畏懼之心來。

此刻,光是被“他”冷劍般的雙目看到,胖衙役就有些心底發寒,莫名有些怯意。

不過,他轉念一想,這裏是在月縣,就算這蕭知縣有通天大的才智,在這裏又能翻出什麽花來?

如此一想,胖衙役終于安定幾分,又覺得不足為懼起來。

他滿臉橫肉,雖瞧着是好吃懶做相,但身寬體胖,表情一扳,倒也還算有點意思。

他對謝知秋一抱拳,擠出笑來,也是一副熱烈歡迎的表情,道:“我叫焦大壯,是這裏的班頭,見過蕭大人。”

謝知秋沒作表示,只是在這焦班頭臉上掃了掃,心中微凝。

實際上,謝知秋來之前已經調查過。

本地以焦姓、高姓、李姓三家為大姓,局勢大抵是以幾家大戶為明月,其餘或多或少有血緣關系的同姓小戶為星辰,群星拱月,大戶吃大頭,小戶們也分一杯羹。

看這衙門裏吏官的姓氏,也知實情八/九不離十。

包括縣城和班頭在內,這些吏官起碼有一半多是姓焦的,剩下的有少量高姓和李姓,再其他的姓,就只是零星幾人。

而且,這些人聯系緊密,謝知秋面上不顯,實則在觀察。光是她聽吏官介紹自己的這一小會兒的功夫,那些個衙役就來來回回交換數次視線,仿佛交談不必言語。

謝知秋面不改色,只道:“好,你們的名字我都記住了。不過本官初來此地,行李衆多,要先讓家人安頓,明日再來安排。”

“欸,這種小事,哪兒用得着知縣大人親自安排!弟兄們這一把子力氣,難道是放着看的嗎?”

胖衙役大手一揮,就道:“來,兄弟們!都幫大人将行李擡到裏面去!”

“好嘞!”

胖衙役一開口,其他衙役們紛紛響應,當即手腳麻利地扛箱子去了。

謝知秋這一趟來月縣,隊伍後面足足跟了數十個箱子,且衙役們往肩上一擡,就發現這些箱子個個沉得厲害。

一個衙役忍不住問:“大人,您這箱子裏放得什麽啊?”

謝知秋淡淡回答:“本官自梁城而來,家中知此地山高水遠,便給了些傍身之物,不必在意。”

但那些衙役們聞言,倒是眼前一亮,好像對所謂的“傍身之物”有所猜測。他們兩個人擡一箱,動作都有勁許多。

*

方朝為防止地方官勢力過大,通常會避免将官員派遣到自己的家鄉,因此地方官人生地不熟,縣衙就會為縣令提供住所。

這月縣的縣衙,在謝知秋的任期內,就将是她的家了。

有衙役和謝知秋自己帶的護衛幫忙,數十個沉甸甸的箱子很快被搬到內院,整整齊齊地列在院子裏。

謝知秋正四處查看的時候,那胖衙役對衙差們頤指氣使了一番,逮準時機,偷偷湊到謝知秋邊上,道:“知縣大人。”

謝知秋看他。

“其實是這樣的。”

那胖衙役笑盈盈地說。

“我們月縣是個小地方,像知縣大人這樣的大人物遠道而來,實在是我們當地百姓之福。知縣大人奔波許久,旅途勞頓,想必很久沒有吃過像樣的好酒好菜了。”

“我等昨日得知知縣大人今日能到月縣,特意在本地最好的酒樓訂了一桌子菜,既是為知縣大人接風洗塵,也是希望讓大人嘗嘗咱們本地的特色佳肴,好展現咱們本地小吏對大人的歡迎和敬意。”

“不知大人,願不願意屈尊給咱們一個面子啊?”

謝知秋仍舊沒說話,只是看他。

胖衙役起先臉上還維持着笑,後來逐漸感到有點繃不住了。

說實話,請上官吃飯這事,還怪麻煩的。

他又不能未蔔先知,怎麽知道這新上司的想法性情。

他們作為下屬,表示那是一定要表示的,如果這點表示都沒有,怕這一縣長官心裏嘀咕,對他們擺臉子,萬一一次不成,以後更不好辦。

但問題在于,他們表示必須要表示,這知縣大人卻未必會接受。

這幫讀書人極有可能讀書讀傻了,一方面自尊心極高,要別人捧着他,一方面又想顯示自己清正廉潔,會故意訓斥他們這些下屬的“市儈”之處,好顯得自己品行高尚。

還有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明心裏想要錢想要得要死,一開始卻不肯表現出來,非得等自己的名聲吹響了,才開始大撈特撈。

無論是哪種人,胖衙役都讨厭。

這幫當官的自己坐在衙門裏高高在上地發號施令,名聲金銀都撈着了,可實際的活都是他們這些衙役在幹。

而越是想顯得自己勤奮清廉的知縣,這種破事就越多。他們下面的人忙得腳不沾地,什麽都撈不着,還要被老百姓抱怨這抱怨那,最後結果一出,人人都是誇獎知縣,誰管他們其他人死活?

而這胖衙役端詳着謝知秋的神情,心裏咯噔一聲——

這個蕭知縣,該不會真是個清官吧?

正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如果擺在眼前的利益太大,奉承的人太多,那麽再清廉的人在這樣的環境中久了,也要渾濁起來。

可是胖衙役可等不了這麽久,那焦子豪父子催得厲害,鬼知道他們為什麽急得跟要去投胎一樣,眼下清官可比貪官麻煩。

胖衙役心中暗罵縣丞主簿那些不要臉的不是人,總把這種麻煩活推給他,真是髒活累活都讓他幹了,這蕭知縣若是當真要展示展示自己的清廉風範,最後平白挨一頓的罵也還是他。

良久,謝知秋總算開口了。

她目光一動,問:“縣裏最好的酒樓……想來價格不菲吧。諸位在衙門裏月錢裏也不高,專門請我這麽一頓,不會太破費嗎?”

胖衙役賠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地方嘛,貴不到哪裏去。再說,咱們有親戚在酒樓裏工作,能給點實惠。”

謝知秋颔首。

胖衙役實在看不懂這個蕭知縣的心思,“他”一沉默,他就不安得很。

正當胖衙役憂慮“他”會一口拒絕的時候,忽然,謝知秋道:“也好。”

“……咦?”

謝知秋問:“怎麽,又反悔不請了?”

“不是不是。”

胖衙役大喜過望,心說太好了,這人長得一派正直的樣子,原來也是一貫的貨色,那就好辦多了,他也能早點交差。

胖衙役當即道:“知縣大人願意受邀,實在是我等的榮幸,大人等着,今晚一定包您滿意!”

謝知秋微微點頭,就不再言。

*

當晚,龍鳳樓。

月縣這第一酒樓的名字起得氣派,謝知秋本以為畢竟是縣城的酒樓,與梁城想來是不能比的,但誰知一踏進來,才發現這酒樓闊氣非常,雖與觀月樓之類還是不可相提并論,可也裝修古典,有些雅致的調調。

這群差吏不知哪來的錢財,竟點了滿桌子的好菜,甚至有魚翅熊掌一類。席間還請了歌女奏樂,管弦絲竹,聲音悅耳。

小小一城的小吏,豪氣得令人驚愕。

謝知秋見菜上來,并不急着吃,而是晃了晃手中酒盞。

她将酒盞放在鼻尖輕嗅,道:“這酒倒是特別,好像別處不曾見過。”

老縣丞笑着介紹道:“這是上一任胡知縣親自釀的酒,名叫折千桂。胡知縣老家在江南一帶,本地盛産桂花,他原來就有釀酒這個愛好,便在十幾歲時試将桂香融入米酒之中,再加以秘方調和,制出此酒。

“這酒香味清新,口感醇厚,但不醉人,十分特別,被胡知縣帶到此地後,一直深受我們這兒的百姓喜愛,倒成了特産。

“只可惜,胡知縣天妒英才,竟忽然病逝,并未留下此酒配方。想當初,他本想在本地推廣此酒,為了降低釀造成本,還特意在衙門試栽培了幾棵桂花樹,不想桂花猶在,斯人已矣,折千桂也成絕唱。

“如今這酒只剩衙門以及好的酒樓裏還有一些存貨,等全部喝完就再沒有了,可謂一壺就價值千金啊!若非知縣大人親自莅臨,掌櫃的可不會輕易拿出來的,大人要好好品嘗才是。”

謝知秋聞言,道:“如此,那我是該好好品嘗。”

說着,她便抿了一口。

只是,她不過唇邊沾了沾杯沿,酒面倒是晃了晃,酒水卻看不出有沒有少下去。

謝知秋問:“這胡知縣的家鄉,莫不是在江南臨城一帶?”

縣丞驚訝:“蕭大人如何知道?”

謝知秋道:“說是生産桂花,想起仿佛在書上讀到過。”

“蕭大人真是見多識廣、博學多聞啊!來,老夫敬大人一杯!”

二人虛虛碰杯。

“蕭大人怎麽不吃菜呢?”

喝了酒,那七十多歲的老縣丞又殷勤地給謝知秋夾了一筷子菜,介紹道:“來,大人,嘗嘗這個,也是咱們本地的地方菜,別處可沒有那麽純正的滋味。”

謝知秋掃掃滿桌的人,又看看酒樓端菜的夥計。

衆人皆盯着她。

她略一凝思,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

縣丞緊緊看着她,直到她的喉嚨滾動咽下。

謝知秋道:“味道果然特別,不錯。”

*

約莫半個時辰後。

酒足飯飽,歌女散去。

酒樓滿桌的人都還坐着,唯有當晚招待的“蕭知縣”一人倒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離得近的焦縣丞小心翼翼湊上去,碰了碰“蕭尋初”的背,低聲喚道:“大人?蕭大人?您還好嗎?”

“蕭知縣”一聲不吭。

縣丞膽子稍微大了一些,用力晃了晃“他”。

對方還是一動不動,宛如死人。

縣丞松了口氣,一下子倒回座位上,道:“成了,他睡死了。”

在場衆人皆大為松懈,如釋重負的模樣。

典史道:“這下好了,只要再趁夜深人靜,找個偏僻地方把他抹了脖子就成。早知這麽順利,就直接給他下點毒,也省得多出一步,讓人膽戰心驚得慌。”

“不成不成,下.毒怎麽成,你瘋了?!”

縣丞膽子更小,急道:“我們可是和他一張桌子吃飯啊!萬一出點什麽事呢?再說,如果讓他死在這兒,你以後還來不來這裏吃飯了?”

“你們別說了,快把他弄出去吧。我怕他醒了,沒搞完總是不踏實。大壯,你怎麽還不動手啊?”

“你們怎麽就會使喚我!煩死了!信不信老子一個不高興,把你們一起宰了?!”

胖衙役本來還要喝酒,聽人催促就不耐煩起來,憤怒地将杯子往桌上一丢,起身要去搬“蕭尋初”。

主簿确認道:“衙門那邊沒事吧?這人拖家帶口,還帶了護衛丫鬟,焦老爺說盡量不要留活口,活人信不過。反正最後統統都可以推到山賊頭上,萬一弄不好跑了哪個,後面更麻煩。”

胖衙役擺擺手:“放心好了,他那些護衛才幾個人?咱們滿縣衙的衙門,再加上焦老爺那邊給的打手,少說也去了一百多個人手!保證連只螞蚱都跑不掉。”

“可……”

胖衙役嫌衙門裏的這幫書吏膽子還沒芝麻大,正要罵他們幾句,忽然,一個小厮模樣的人走進來,看到雅間內的景象,吓得驚道:“你們在對大人做什麽?!”

衆人沒想到這會兒還會殺出個漏網之魚,氣氛忽然一變——

“不好,怎麽漏了這人的小厮?!”

“誰出的纰漏?”

“酒樓的人不該早把他——”

這群人對小厮可就沒有像對蕭尋初那麽怕了,再說這小厮還是清醒的。他們顧不得其他,當即就要過去将他制服!

那胖衙役眼疾手快,當場沖過去,一推就将小厮摁在地上,道:“不許動!你若老實,還能讓你死得痛快點!”

小厮大驚失色,脫口道:“你們怎麽敢——!難道你們不知有王法嗎?!”

胖衙役聞言倒是笑了,嚣張道:“王法?在月縣,我們就是王法!殺了你們又如何,這滿樓都是我們的人,全縣的案件也歸我們查,殺了你,其他人會知道嗎?”

胖衙役話音剛落,突然感到脖子一涼,好像被人抵了什麽東西。

他正要怒罵其他人在這時候碰他,放一側頭,才發現脖子上是一把雪亮的大刀,刀鋒正對他的頸間動脈。

胖衙役頓時啞言,這才意識到,當他們全部注意力都在看小厮的時候,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趁着吵鬧從窗外門口繞到他們後面,來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你、你……?”

胖衙役這輩子都沒遇見過這等險境,腦子空了一息,半天說不出話來。

壓住胖衙役的人,正是謝知秋先前在望潮山上遇見的鐘大梁等一衆義軍。

胖衙役往日作威作福慣了,只靠着一身差役服和蠻力恐吓別人,哪有可能鬥得過烽煙炮火中活下來的真戰士。

“別動。”

鐘大梁眼底沉靜,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即使貌不驚人,可無論何時,都臨危不懼,甚至将刀架在別人的姿勢,都有點過于熟練。

他見胖衙役眼神在轉,主動說:“死心吧,不會有人來幫你的。衙門那裏我們已經清理幹淨了,現在無論是衙門,還是這座酒樓,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

胖衙役呆住。

他下意識地擡頭去看。

只見本該被藥倒的“蕭知縣”坐起來,淡然地理理衣袍,悠然轉過身,面向他們。

胖衙役看這群人的架勢,再看謝知秋的臉,反應過來,驚道:“是你!你不過一個知縣,居然敢養私兵!可若是讓朝廷知道,可是謀逆的大罪啊!”

謝知秋颔首,并未否認:“确實。不過本官可沒有養私兵,這些人是山上無名無姓的山賊罷了。”

胖衙役大怒:“這話誰信!他們一看就聽你的話,還與你交情深厚!我們都可以作——”

胖衙役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瞳孔猛然一縮,意識到了什麽。

同一時刻,謝知秋一動,忽然對他淺淺一笑。

胖衙役先前一直覺得這個人表情冷淡,讓人生畏,可此刻,他看到了對方的微笑,他才發現這個“蕭知縣”笑比不笑更恐怖,只這一笑,竟讓他渾身毛骨悚然。

謝知秋四兩撥千斤,說:“确實,你們并非是我的人,又看到得太多,實在令人放心不下。想要殺人,就要做好會被人反殺的準備。”

她一邊說,一邊直視胖衙役。

謝知秋道:“正好,本官也很好奇,你們一群吏官都敢這麽大膽,本官是本縣知縣,這滿樓都是本官的人,全縣的案件又正好都歸本官查,如果本官不想有些事被人知道,決定對你們動點手腳,出了這個樓,世上還會有人知道嗎?”

倏忽,一股寒意自腳心騰起。

胖衙役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俊美的青年,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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