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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待将焦家所有涉事者關押進大牢、焦家貼上封條、勒令閑雜人等近日不得擅自進出, 再聽媚兒講完她的經歷和想法,已然是後半夜。
鐘大梁幾乎全程陪謝知秋熬完,待将媚兒安頓好, 只剩下他們兩人時, 鐘大梁感慨地道:“這個媚兒姑娘倒是個奇女子,勇氣遠勝過常人。這焦家在月縣勢力這麽大, 一般人就算知道不公, 也不敢去收集證據, 更不要說,她本人還是焦家的小妾,本就仰賴焦家生活, 分外兇險不說, 她想要告焦天龍和焦子豪,無疑是自斷生路。
“說實話,我們雖然抓了焦家父子, 但在普通人眼中,憑焦家的能力,未必不會拍拍屁股就放出來。即使如此, 她仍然舍身取義,若是這一回不成,她難免要遭到報複。
“這般膽量, 遠勝茍且偷生的宵小之輩,已擔得起‘豪傑’二字。”
謝知秋贊同地點頭。
不過, 她說:“還不止如此。”
“大人有什麽見地?”
謝知秋道:“方朝《刑統》規定, 妻告夫, 雖屬實,仍須徒刑二年。
“先前你去關押焦子豪時, 我問她是否聽說過這條法律。她說她知道。
“她在這個節骨眼上狀告夫君,無論勝敗,她非但要失去求生之所,還要坐牢兩年。由于她是妾,量刑上恐怕會比正妻更重。
“但她說她已做好準備,不會因此生畏。”
鐘大梁原是武夫,後來又當了義軍,看上去對刑事律法不甚了解,顯然是從謝知秋口中,才第一次知道還有這樣的條文,不免大吃一驚:“還有這種法律?”
謝知秋颔首。
她說:“方朝刑律重等級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一重重皆有順序。如果下一級的利益與上一級沖突,都會優先保障上層階級的利益。既然妻為夫綱,那麽妻子告夫,自然是以下犯上,即便有理,也是不敬之罪。
“類似的,還有‘誣告加三等,越訴笞五十’,這雖不是寫進法典中的條例,但在許多衙門前的碑匾上都有,于百姓而言,就是鐵律。
“百姓如果越過自己本來的地方官員,直接向更上級的官員上訴,無論狀告是為何事,都要用竹板或者荊條打五十下,對身體弱的人而言,已是重罰。
“像這樣的規定,絕不是為了百姓公理,而是為了保全地方官的顏面權勢,亦是為了穩定。”
這後者,鐘大梁大概是見過,立即理解了概念。
他自己是個男子,不會關注只有女子要受的刑法,但是本身是個百姓,這等事關百姓的問題,當然注意過。
鐘大梁想了想,問:“……大人可當真要在衙門審這案子?若真照媚兒所說去審,的确能為胡知縣昭雪,但恐怕要得罪上官。另外,我觀這媚兒的證據,大抵不是特別牢靠。再說,若真讓她狀告,她自己也要坐牢。
“而以我們現在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個焦家,綽綽有餘了。”
謝知秋沉默下來。
半晌,她道:“我再想想。”
*
謝知秋回到衙門內院,見到有兩三個義軍士兵守在門口,巴望地朝裏面看。
他們見到謝知秋回來,忽然有點窘迫,這裏畢竟是人家女眷的住處。
其中一個士兵連忙解釋道:“大人,您回來了!我們是守在月縣外面負責射鳥的人,但是用的弓出了點問題,其他人說知縣夫人能修好,而且能修得比我們自己軍裏的木匠還快,所以我們特意過來請夫人幫忙的。”
那士兵雙手舉高,怕謝知秋心裏不舒服,忙說:“我們兄弟幾個一直在外面守着,沒有進去,夫人身邊的丫鬟能夠作證。”
謝知秋沒多大反應,只道:“沒事,我知道。”
到了高皇帝遠的地方,有一點很不錯,那就是謝知秋和蕭尋初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再扮演對方,而展現自己真實的樣子。
蕭尋初從他們與義軍碰面起,就開始給反占月縣的事幫忙了。
無論是打造運送義軍箱子裏的反向鎖扣,還是制作義軍的武器,基本都經了蕭尋初的手。他甚至還額外做了幾把突火.槍,以備不時之需。鐘大梁拿到這槍就啧啧稱奇,直說少夫人的手藝精湛、構思奇巧,不愧是方朝有名的才女,果然與衆不同。
不過五谷看到倒是大吃一驚。
他是一直以來真正跟在蕭尋初身邊的人,要瞞過他的眼睛,比普通人困難很多。
謝知秋還記得五谷當時的表情——
他遲疑不定地在謝知秋和蕭尋初之間來回看了很久,最後道:“沒想到少夫人也懂這個,難怪少爺對少夫人死心塌地,這可真是珠聯璧合了。”
謝知秋估計五谷是猜到了他們兩人其實成婚前就有聯系,沒有想到兩人會交換,但将“謝知秋”當作一個同樣學習墨家術、但不曾出現在臨月山的人。
如此一來,蕭尋初當年在草廬挂的《秋夜思》,還有他曾對“謝知秋”表現出過的微妙在意,也都有了解釋。
如今,蕭尋初以知縣夫人的身份幫助義軍,他有這樣的技術在身,就不可能閑下來。
義軍發現他的武器做得遠比普通人好,都想來找他幫忙,只是顧忌這個“知縣夫人”的身份,在謝知秋面前,都會撇清關系,怕他們夫妻因此生隙。
其實謝知秋并不在意,且不說他們是假夫妻,就算他們是真的,她也不希望蕭尋初因為用了她的身體,就被限制發揮自己才能的機會。
謝知秋只問:“他這麽晚還沒休息嗎?”
士兵回答:“沒有,今晚衙門裏亂得厲害,夫人大概也受驚吓了。她整晚都在幫大家修壞掉的工具武器之類的,我們抱着試試的心态,就也來看看。夫人說弓箭容易,就幫我們先弄了。”
說完,士兵又不無羨慕地道:“蕭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氣,取了個這麽夫人。又漂亮又聰明,為人和善,還什麽都會做。聽說還是個讀過書的有名才女……真是不一樣啊。”
說着,幾個士兵看謝知秋的眼神,都明顯帶上豔羨之色。
謝知秋未答,只是颔首,然後回到屋裏。
屋內仍然亮着燈。
蕭尋初将一把弓夾在雙膝之間,目光如炬,正專注地調整弓的握革,地上雜亂無章地散着謝知秋不太認得出的各種小工具。
雀兒或許本來是想陪着蕭尋初熬夜的,但顯然已經撐不住了,已經坐在角落裏,腦袋磕在牆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起來。
蕭尋初十分入神,似乎連謝知秋進出都沒有注意到。
他熟練地将原本的握革褪下,将新的軟革剪裁、上膠,慢慢纏繞上去。
謝知秋不太懂他是怎麽弄的,但義軍用的弓本已久經風霜,可是經過蕭尋初的手,居然如同重生一般,倒像是新弓了。
直到幾把弓都完工,他才看到屋內多出來的人。
他見到謝知秋,略有一分驚訝,旋即道:“你等我一下。”
說着,他将那幾把拿出去給士兵,遠遠地,謝知秋看到那些士兵對他連連道謝。
須臾,蕭尋初折返回來。
這會兒的功夫,謝知秋也将雀兒叫醒,讓她回去睡了,這時,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蕭尋初合上門扉,然後上上下下端詳了謝知秋一番,見她沒有受傷,方才松了口氣。
接着,他轉而問謝知秋:“我給你的東西,還好用嗎?”
謝知秋回答:“沒有用上。不過……如果用上的話,應該會是好用的。”
說着,她從袖中摸出一物,還給蕭尋初。
那是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約莫手掌大小,藏在袖間很隐蔽,但其實裏面藏有上百根針,針頭淬了毒。
謝知秋的計劃,不可能不讓蕭尋初知道。早在她制定的時候,她就與蕭尋初商量過數次。
蕭尋初看得出整個布局的兇險之處,他贊同謝知秋的想法,只是從那以後,謝知秋就時常覺得他好似有點憂心忡忡。
于是,在進月縣前夜,蕭尋初忽然在房間裏給了她此物。
那時,他告訴她,這個盒子裏有機關,只要按動側面的機關就可以發出毒針,總共可以發射二十次,如果實在遇到危險,就用這個防身。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謝知秋今夜的底氣之一。
交還針盒時,她猶豫了一下,說:“謝謝。”
蕭尋初接過盒子,稍作檢查,又還給她,道:“你今晚沒用上,是好事。不過,你還是帶在身上吧,光是一個月縣就如此兇險,以後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你身上有點防身的武器,我會比較安心。
“我特意做得比較輕巧,這樣就算以後恢複原本的身份,你仍然能用得上。”
“……嗯。”
謝知秋聞言,就又将盒子收下。
只是,她看着針盒,略有凝思。
須臾,她猶豫地看了眼蕭尋初的表情,道:“你是不是其實看出來……”
蕭尋初疑惑:“什麽?”
謝知秋不知為何,心情有點奇怪。
她一向擅長看穿別人,但這一次,她有一種被其他人看穿了的感覺。
而且,這個人,還怕她覺得有負擔,特意沒有作出任何表現。
這樣的情況其實并不讓人感到不适,相反,她隐約能覺察到這是一份溫柔,讓她有種自己被遷就照顧了的感覺。
她不讨厭,只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還不習慣。
半晌,謝知秋道:“……多謝。”
她又道了一次謝。
蕭尋初沒回頭,他大概是覺得謝知秋回到屋裏,兩人都該熄燈睡了,因此背對着她收拾地上的工具,從謝知秋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個寬松白衣的青年男子,披散着一頭烏黑的長發。
蕭尋初道:“沒事,我們是朋友。”
說到這裏,他又輕笑一聲,說:“……我們之間有交易,互有所求,又交換了身份,應該也可以說是同夥?本來,保護你就是保護我自己,沒什麽可道謝的。”
“……”
謝知秋知道自己說得不是這個,蕭尋初大概也知道,但他解釋得很好。
謝知秋想了想,道:“那睡吧。”
“嗯。”
不久,蕭尋初收拾好東西,又鋪好自己的地鋪。
蠟燭被輕輕吹熄。
二人各自翻身,便睡了過去。
只是過了片刻,蕭尋初又睜開雙眼,微微擡起身體,看看床鋪上的謝知秋。
這一晚甚是折騰,遠方天色已微微泛白,饒是熄了燈,屋內仍有微光。
借着這點光線,他看到謝知秋睡在床上,神情有點疲倦,但眉頭舒展了一些,呼吸平穩而踏實。
不像前幾個夜晚,她幾乎全部都是蜷縮在床上,像受寒的小動物一般極力縮成一團,緊緊抿着嘴唇。
見謝知秋此刻的睡顏,蕭尋初稍稍松了口氣。
謝知秋想得沒錯,蕭尋初的确看出來一件其他人沒有看出來的事。
謝知秋其實……是會害怕的。
無論是月縣的情況,還是今夜必須要承擔的風險,對普通人來說都是難以想象的恐怖之事。
謝知秋是個十分聰慧的人,且喜怒不形于色。
她如同寒劍一般冷靜果決,如同尺規一般缜密準确,她總能在困境想到最好的辦法、找到最好的答案,為此,她能夠臨危不懼,不惜舍身親自深入險境,整個人如同沒有感情的霜雪。
可是,蕭尋初很清楚,她仍然是個人,而不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沒有一個人,在踏錯一步就會死的兇險面前,不會感到恐懼。
謝知秋亦是如此,她只是習慣了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不曾在外人面前有所洩露。
既然她不願意讓人發現,那麽蕭尋初願意裝作沒有發現,也願意為她遮掩。
只是,以兩人現在的情況,蕭尋初沒有辦法像張聰、鐘大梁那樣,拿着刀去為她沖鋒陷陣。但是,一點也好,他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夠成為她的力量,為她驅散些許不安。
哪怕最終只是做了無用功,仍然是一種慰藉。
此刻,他見謝知秋看上去放松了不少,亦松了口氣。
蕭尋初笑笑,又躺回枕頭上,閉目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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