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封情書
第二封情書
林禮嘉是在下節課預備鈴響過以後才走進教室的,經過鄭雯座位時不小心碰歪了她剛摞起的書,他伸手重新整理得齊整,微帶着歉意地說了句“抱歉。”
鄭雯只是搖搖頭,不看他也不說話,
林禮嘉不怎麽在意,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尚澤明搗搗林禮嘉的胳膊,“怎麽樣,這次幾千字?”
林禮嘉伸出食指和中指,張開又并了并。
“牛逼。”
英語老師走進教室,尚澤明也不再開口。
一下課鄭雯便成了教室中的焦點,無數雙好奇的眼睛時不時瞟向她,鄭雯只能低着頭裝作若無其事。
不要找我說話,不要找我說話,不要找我說話——
“鄭雯。”
祈禱失敗,鄭雯神經更加緊繃起來。
她慢悠悠擡頭,帶着金屬框眼鏡的女生從前排走向她。
身邊原本趴着睡覺的男生突然直起身子,拿起手裏的英語書煞有其事的念着古文。
鄭雯被他的動作吓了一跳,小幅度捂了捂胸口又放下手。
“楊老師叫我帶你熟悉校園環境,你要是有疑問就來找我,我叫王洋,是九班的班長。”
王洋表情嚴肅地推了推眼鏡框,聲音平緩不起波瀾,仿佛內裏寫好模式的機器人。
鄭雯乖巧地點點腦袋小聲道,“嗯嗯,我知道了。”
王洋似是覺得應當對新同學更友好和善些,試着彎了彎嘴角,最終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看得鄭雯打了個寒噤。
眼前女孩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徒勞的努力,微不可查地輕嘆一口氣,又恢複嚴肅的表情。
“王銘浩,楊老師也讓你多多關照同桌,如果鄭雯不好意思找我的話,你就主動點知道嗎。”
王銘浩忙不疊點頭,單手在胸口錘了錘:“我知道了,我會主動找你的。”
身後傳來一聲隐忍的笑,鄭雯甚至能感受到斜後方的桌子在輕輕顫動。
王洋這回是真的嘆氣,她無語地推了推眼鏡,“我的意思是讓你主動幫助鄭雯同學。”
畫面太慘烈,鄭雯甚至不敢回頭看看同桌的臉色,王銘浩默了半晌,憋紅了臉才在唇縫溢出一個“哦”。
眼見王洋離開,尚澤明終于忍不可忍地爆發出一陣大笑,王銘浩惱羞成怒似的轉頭踹在他桌子上。
“笑屁呢!”
“笑你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鄭雯被他們太歡樂的氣氛渲染到,偷偷低下頭彎了彎嘴角。
好像身後的男生一直沒有什麽反應。
他叫……林禮嘉。
鄭雯站起身活動了下胳膊,狀似不經意回頭,身後的位置空空蕩蕩。
原來是不在座位。
“诶?老林人呢,怎麽一下課就不見人影了?”
鄭雯寫字動作一頓,不自覺豎起耳朵。
尚澤明笑夠了又忙着補作業,三支筆用膠帶纏在一塊同時開弓,“剛被蘇霖曼發消息叫走了。”
“他去找蘇霖曼你不去嗎?你們三個不是一直都一起活動的。”
尚澤明擺擺手,“我倒是想,但怎麽都得先把作業補完吧,不然下節課老鐘可能要打死我!”
su-lin-man。
應該是個女孩名字。
聽上去……是他們很好的朋友。
鄭雯搖搖腦袋,總之關她什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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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的晚自習時間晚,且非特殊情況強制性參加,高一高二持續到晚上十點半,高三則是再延長一個小時,晚自習前有五十分鐘吃飯時間,一中食堂容量不大,大部分學生都選擇托管所或者是回家吃,有時也會選擇在外就餐。
三班比九班低一層樓,三人約定好蘇霖曼一放學便在樓梯口等林禮嘉和尚澤明一起吃飯。
然而蘇霖曼動作總是“有條不紊”些,因此大多數時間都是兩個男生在樓梯口等她。
今天卻是格外反常,尚澤明剛剛走出班門就瞧見已經在樓下等候的蘇霖曼,他趴在欄杆上沖着蘇霖曼揮揮手,樓下女孩歪了歪腦袋笑着瞧他。
“她今天被鬼附身了?”尚澤明嘴上疑惑着,單手拉住身後不緊不慢散步似的林禮嘉往樓下跑。
“你慢點,又不是沒見過。”
尚澤明沒理他,眼見身後人還是那副懶得動的模樣,幹脆不去管他兀自下了樓沖到蘇霖曼身邊。
“怎麽回事啊,怎麽突然要請客?”
眼前少年神采飛揚目光明亮,蘇霖曼只笑不語,耐着性子等到林禮嘉也定定站在身前才從身後拿出那封差點害的自己和林禮嘉遲到的文件。
“——金槐杯複賽的通知書,我入選啦!”
金槐杯是極具權威性的國家級文學賽事,主要為二十二歲以下的年輕人設立,分為初高中組和大學生組,篩選嚴格,對文學素養和寫作能力都有極高要求,無論是那一類別的人能在金槐杯獲得名次都是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情,如果高中生能在其中獲得金獎,甚至有保送箐大南大一類全國最高學府的機會。
可見在其中獲得名次是多麽困難的事,A省相對落後,一中的參賽名額也不多,大都給了準高三的學生,蘇霖曼當時雖是高一但是被語文組的老師極力推薦才從中得到一個名額,她本來也只是抱着提前熟悉賽程練手為将來做準備的打算,誰成想居然一舉進入了複賽。
她雖然對自己一向有自信,但收到郵件還是被吓了一跳,直到親眼看到通知單才有了實感。
蘇霖曼一時間沒得到任何反饋,待她笑容有些僵硬時不滿地開口:“你們一點都不……”
話音剛落,不,話音變成波浪線剛落。
蘇霖曼被兩只手抓着胳膊興奮搖晃,她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附身到了商店門口一元一次的搖搖車上。
“太牛逼了!!!太牛逼了!!!”尚澤明語氣間難掩激動,“你他媽太牛逼了蘇霖曼!!!咱們學校——哦不,整個蘭城就你一個高二的學生入圍了吧!!!”
蘇霖曼被他晃的頭暈,好不容易等尚澤明冷靜下來才勾唇笑着擡擡下巴,像是只漂亮傲嬌的布偶貓。
“嗯哼,高中組也只有我一個呀。”
手裏東西被尚澤明搶去細細查看,他又蹦又跳的走到陽光底下,讓視線更清晰些,一遍又一遍确認被通知者的名姓。
不遠處的人模樣興奮憨傻,蘇霖曼笑罵一句“傻子”,擡頭對上另一少年的目光。
“林禮嘉,”她雙手搭在一起抱在胸前聳聳肩,“意外驚喜,你就不打算恭喜我?”
林禮嘉毫不退縮與她對望,寫滿少年意氣的眉眼盛着清淺笑意。
“恭喜。不算意外,從你報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會看到這張通知單。”
蘇霖曼愣了片刻,随即嗤笑一聲,“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你倒是哪裏來的自信。”
林禮嘉沒反駁,只勾着嘴角拽着仍有些暈暈乎乎的尚澤明向着大門走去,他站在陽光裏,回頭對着蘇霖曼揮了揮手。
沒有哪裏來的自信,與其說相信自己,不如說我相信你。
你相信嗎,蘇霖曼。
在這個世界上,哪怕某日你對自己懷疑不定,我也會永遠,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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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後回到教室,尚澤明瞥見斜前方空空蕩蕩的桌子驚詫開口:“咦?鄭雯呢?剛轉來一天就轉走了?”
他說着踹了一腳在後面空地拍球的王銘浩,“你同桌呢?”
王銘浩白他一眼,“我怎麽知道。”
尚澤明見他這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樣無奈的扶扶額頭,“那你去問班長啊。”
眼前人身子一頓,再一眨眼已經瞬間移動般消失在眼前。
“鄭雯?”王洋拿出自己記錄班級事務的小本子翻了翻,“鄭雯晚自習請了長假,至于為什麽,楊老師沒跟我說原因。”
“謝謝班長。”王銘浩乖巧地點點頭,挺着背正步走回後排。
“鄭雯請了長假不上晚自習,原因不知道。”
尚澤明倒也不是真的關心鄭雯到底去哪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就低着頭做自己的事。
前方視線突然空曠起來,雖然夜光蘑菇在時小小一點也不占位置,但林禮嘉還是有些不适應突然能伸直腿的自在。
怕是有些受虐傾向。
林禮嘉微不可查地聳聳肩,聽着上課鈴把注意力專注在手中的作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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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我回來了。”鄭雯把書包放在臺子上就去幫媽媽串菜,“今天生意好嗎?”
“好,好,雯雯啊,新學校怎麽樣,和同學們相處的融洽嗎?”劉媛娣笑眯眯的問道。
鄭雯腦海下意識劃過一個身着黑衣,立在角落懶散鼓掌的身影。“好呀,同學們都對我可好了,班主任也很好,我們學校可漂亮了,等有機會我帶你進去轉一轉,拉着我爸一起。”
“光和同學相處得好沒用,你的主要任務還是要好好學習知道嗎。”鄭建兵嚴肅開口,鄭雯的絮絮叨叨一瞬間被吞回了肚子裏。
為了讓她來城裏上學,爸爸媽媽放棄老家還算安穩的生活陪她。城裏不好找工作,他們做了一輩子農民也不會別的本事,沒法子,夫妻倆用這些年攢的錢在小吃街租了個攤子賣些吃的。劉媛娣手藝好,做的又是些城裏不多見的小吃,鄭建兵找了個幫人送貨的活,閑了就來給妻子幫忙,順道早上能騎三輪車給店裏送些菜,一天下來收入倒也看的過去。
只是這錢減去鄭雯的學費,材料費和租房費,也就不剩多少了。
鄭雯向學校申請了貧困補助,但學校審批流程複雜需要時間。她心疼爸媽,所以每天放學就過來幫忙,人不多的時候趴在後面的桌上寫作業,人多了就到前面幫忙傳菜。
劉媛娣今年也才三十多,一雙手卻比六七十歲的老人還要粗糙,鐵鍋裏不斷升騰的熱氣使得她時不時就得擦下汗。
鄭雯看得鼻酸,心疼地抱住媽媽。
劉媛娣輕輕推推她,“多大的人了,怎麽還喜歡撒嬌。”
鄭雯不說話,靠在媽媽肩膀上輕輕蹭了蹭。
“唉,可惜你不是個男娃……”
鄭雯身子僵了僵,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她從小聽過許多次這樣的話。
媽媽說過,爸爸說過,奶奶說過,親戚說過……
生她時媽媽傷了根本,去城裏看了醫生後說是很難再孕。
奶奶本就不喜歡她,查出這事更覺得她是個災星。
“造孽啊!都是這個小賠錢貨害了我兒的子孫運啊!”
小時候鄭雯不懂,為什麽奶奶看自己的目光總是冷冰冰的,不像是在看親人。
她覺得或許是自己不夠乖,又或許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犯下了難以原諒的錯誤。
後來她明白了,之于奶奶,她犯的最大的錯也是唯一一個錯。
她不該有柔和溫軟的聲音,她不該有胸前的隆起,她不該在十二三歲時看見內褲上的紅痕。
她不該有與生俱來的同理心和善良意,她不該明媚如春也豔豔勝夏。
她不該生來就是一朵花兒,她不該有芬芳的味道和嬌豔的美麗。
她不該是家裏唯一一個孩子。
她不該是一個女孩。
她不該嗎?
她為什麽不該呢。
鄭雯想不明白。
好在爸爸算是個難得開明的人,雖然奶奶老是念叨卻沒受半點影響的疼愛她,看出她在讀書上有些天賦不顧阻撓也帶她出來學習。
媽媽雖是有些不舍得從前的安穩日子,倒也默許着丈夫的決定。
只是鄭雯還是常常想。
李老師說過的,女孩子也沒關系,我也從來不因為我是個女孩子而感到羞恥啊……
她也在心裏說過無數次這段話,可繞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
小雯會懂事,會聽話,會努力,女孩子也可以讓你們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