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交鋒
交鋒
萬歷時三年 冬
今年的初雪來的這樣急,澄澄亮亮的玻璃瓦裹覆在重重霜雪之下,黯淡的像一輪髒髒的月亮。
隔着一層素麻窗紗,外面急呲呲的風雪卻半點透不進去。
小福子正了正腦袋上的太監帽,貓着腰踮腳靠過去,殿內的宮人跪了一地,藤椅上的人卻睡的酣甜。
走得近些,小福子呼吸都放輕。
蜿蜒的發順着細白長頸淌下來,像流動的海,烏濃的眼睫輕顫,覆在下面的漆黑瞳孔有些昏沉,無疑是還沒睡醒。
小福子不敢驚擾,內心感慨,縱然小太子性子生成這個樣子,但無論再看這張臉多少次,還是世間不能有的顏色。
像是個一觸即碎的豔夢。
小福子膝行過去,注意到他卡在藤椅縫裏的發。
胖白的手指靈活度極高,仔仔細細地摘着頭發。
不對勁,相當不對勁。
漸眠裝着假寐,眼珠子卻在掃量着房間裏的鋪陳裝飾。
丫鬟、太監、暗紅的帷幕,身上的衣袍。
他不着痕跡地往口袋裏摸,得出的結論是什麽都沒有。
小太監輕柔給他捋頭發的觸感如此鮮明,他什麽時候留過這麽長的頭發?荒唐,如果這不是夢,那真是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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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眠分明記得自己方才還在X城的公寓裏,怎麽一眨眼就到了一個完全未知的地方。
不知緣由,他不敢露出一點不對。
“幾時了?”漸眠裝出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偏頭,微倦的眉目輕斂,他撐身起來——
一聲極輕的,絲昂斷裂的聲音。
那縷卡在藤椅裏還未被摘出來的頭發在漸眠支起身子的一瞬間被扯斷。
他下意識發出一聲痛呼,低低的喘音壓在小福子心裏,潋滟的眸中沁着水光。
疼
什麽時候,他的身體如此嬌氣。
是疼,又不只是疼,膩白的手背繃起黛色青筋,是只單單一只手就足以窺得的奪目驚人。
忽地,藤椅上的人輕飄飄掠來一眼。
小福子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是在看他,臉色唰的一下慘白,連呼吸都停滞。手裏捧着的短發就是最好的罪證,小福子都能預料到那把剮骨的長刀一下子向他劈來。
那點方才心馳蕩漾的旖旎場景散了個粉碎,如今全是自己一顆項上人頭和城外的老父老母。
“少、少海恕罪。”
漸眠眉頭微蹙,複靠在藤椅上,聲音輕的幾不可聞,“都起來。”
沒人敢動。
這位陰晴不定的主子向來暴戾無常,指不定叫人在站起來的當刻人頭落地。
織錦暗紋的地毯泛濫晦暗的一團紅,像幹涸洇透的污血。漸眠失去意識前夕眼前也有這樣的一團血霧,是他自己的。
他醒了有一會兒,腦子裏卻還像走馬燈一般循環反複着他生前的情景。漫天火光将他整個人焚燒,骨肉爛作一團,身體裏的油脂化作污糟焦臭,爆炸聲在耳邊響起,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所以,現在?
漸眠有些不可置信的想,是穿越了麽?
他耷拉着眼皮,裝作睡過去的樣子,腦袋裏卻飛速轉着如今的處境。
小福子就看着他腦袋一點一點,最後歪過頭去,又睡了過去。
小福子震驚地看着他,一衆宮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小福子。
就這麽......就這麽又睡過去了?
這樣一個作天作地的混世魔王,別說旁人扯斷他的頭發,就是宮人們所佩的珠花不合他的心意,就要小心腦袋分家。
長秋殿的奴才們噤了聲。
一直睡到不睜眼不行的時候,漸眠才恹恹爬了起來。
肚腹灼燒,他惡的狠了。
小福子還跪在一邊,漸眠在心裏嘆了口氣,擡腳就踹了過去,做出一副陰森森的模樣來:“餓了,還不快去準備膳食。”
小福子這才如蒙大赦,爬起來的時候腿酸的不行,一瘸一拐的出去召飯了。
果然是這樣
看上去他在穿越副本裏的人設性格不怎麽樣啊。
漸眠半阖上眼,換了種說法:“看着礙眼,都滾出去。”
隐在角落裏的宮人們這才魚貫而逃。
漸眠這才得以自由活動,他撐身起來,裏間有塊妝鏡,透過黃銅鏡片,漸眠瞥見鏡子裏輪廓熟悉的人影,提了提唇,笑了。
雖然看上去他穿過來的原身脾氣算不得太好,但臉還是他自己的,又僥幸得了條命,還有什麽不滿。
漸眠十分明确,自己在現世的身份,已經伴随着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粉身碎骨了。
小福子做事利索,沒過多久便布了一大桌菜上來。
漸眠撐着下巴眺望,簌簌的雪打濕窗紙,這樣冷的天,宮室裏卻暖如三春,花廳裏的芙蓉開的這樣好。
真是驕奢淫逸。
驀地,他頓住了。
錾銀的影壁上映出一道猙獰虛影,動作極大,揚手落下時,拂亂了亮堂堂映在上頭的芙蓉。
“那是誰?”他問。
小福子看了一眼,有些疑惑,斟酌片刻說:“您不記得了麽?”
小福子:“您不是說,要沈驕自個兒掌自個兒的嘴?”
“沈驕?”漸眠總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
“對。”小福子答道:“奴才聽您的吩咐,捆了薄奚也看着,叫人一刻也不停的監管着沈驕自己掌嘴。”
另一個人名報出來的瞬間,漸眠腦袋嗡的一下反應過來了。
漸眠倏然睜開了眼,徑直往花廳裏走。
沈驕被堵了嘴,臉腫的像豬頭,監督執刑的宮人見他過來,谄媚一笑:“奴才保準将他制的服服帖帖,殿下就放心吧。”
他這樣說,沈驕怨毒的眼仿佛要在漸眠身上剮下層肉來,哪裏是服軟,分明恨不得漸眠去死。
漸眠不可置否,他走到被幾人合力摁在沈驕對面的少年面前。
“薄奚”他叫他的名字。
漸眠微微低身,與他平視。
高骨,薄唇,眉眼寡淡,過往的沉疴痼疾只能叫他更堅韌,少年單薄輪廓已經抽條出矯挺痕跡,倒顯得站在他面前的漸眠更伶仃些。
這就是【登極】中備受讀者追捧的主角攻——薄奚。
漸眠撫過花廳裏的芙蓉,漫不經心地想,深冬裏開的這樣好的芙蓉也不多見了。
關于這段劇情,在書中是有介紹的。
這些芙蓉被花匠們伺候主子一樣的照顧,別說是守着時辰松土澆水,精心愛護,就單說那捧着茁壯根部的盆都有講究,個個如琉璃剔透晶瑩,擱外面哪個也是價值連城。
但被沈驕不小心踢碎了一個,這才有了這出花廳罰巴掌的劇情。
漸眠重重呼出一口氣。
他這哪裏是穿越,他分明是穿書。
而他之所以會記得這本書,蓋因其中有個與他同名同姓的炮灰太子——漸眠。
【登極】是一本大男主升級流複仇爽文,主角攻薄奚開局便迎來了亡國滅族主角标配大禮包,後又經過重重艱難險阻,終于為家國成功複了仇,登基即位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這位欺他辱他,将他視作豬狗的炮灰太子砍肢割舌做成人彘。
而今花廳這段,更加将事情推向無法挽回的高.潮。
沈驕作為在主角攻受盡折辱時唯一給他送過溫暖的人,被親媽粉認證的薄奚心照不宣的愛人,他的死,跟漸眠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也正因如此,書粉們才将薄奚後期的性情大變和漸眠挂上鈎。
好像一個得到所有但失去摯愛的癡情人設更受書粉們的追捧和喜愛。、
後世對這種人設有具名叫法:“美強慘“
如今的薄奚,美和慘是展現的淋漓盡致,但強還沒有表現出半點。
他跪在地上,看着沈驕受罰,一雙眼裏毫無波瀾,只有溫馴臣服。
漸眠想,他不去拿個奧斯卡小金人真是屈才了。
只有漸眠知道,薄奚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和他一樣的瘋子。
漸眠跑的着急,鞋襪都沒有穿。
小福子将他的鞋靴捧過來,跪着就要往他腳上套:“少海,當心着涼。“
倏然一聲驚呼
宮人們的心都跳出喉嚨。
此刻誰還管被漸眠罰賞巴掌的沈驕,只暗暗恨他為何這樣不長眼,踏碎了花瓶,害的那些碎片殘渣紮傷了太子的腳。
漸眠垂低低的睫,碎瓷刮破腳掌,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涼絲絲的痛讓他連腳踝都感到酸麻,漸眠卻仿佛絲毫不察。
他徑直走到薄奚面前,嘭一聲
薄奚被他踹倒。
黛青色的血管暴起,珠貝羅列的腳趾碾在薄奚臉上,他溫溫柔柔的,聲音都破碎:“你弄壞了我的花。”
平心而論,原身的确罪該萬死,但現在穿過來的是漸眠。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像薄奚這樣睚眦必報的人,漸眠也并不能指望他因為他現在的突然改變而選擇遺忘先前原主做的事情。
那麽,就只有
他眼神愈暗。
膩白的手指撿了片碎瓷,抵在薄奚頸間,隐約可見的血管蓬勃而富生命力,無疑不昭示着對手的強大。
他微眯着眼,下手毫不猶豫。
粘膩的血珠子順着薄奚的頸子滑落,他連求饒都寡淡:“殿下恕罪。”
薄奚知道,他是奔着要自己的命去的。
上湧的血氣被生生咽下,薄奚半阖着眼,看上去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沈驕被堵了嘴,卻還是拼命掙紮着想阻止漸眠的動作,他被堵住了嘴,那結在他腦後打的精巧,叫他拆也拆不開,淌着淚搖頭,哭的幾乎昏厥。
小福子看在眼裏,他雖然對沈驕這個嚣張跋扈的蠢樣子看不慣,但聯想起幾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實在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
指不定現在殿下如何生氣,到時候卻要後悔自己做出的決定。
他膝行至漸眠面前,聲音有些輕:“殿下,您忘了嗎?沈公子收了薄奚做義弟。
他淺淺提了一嘴,漸眠卻沒有如往日一般放過薄奚。
他下手愈狠,眼見着傷處見骨,薄奚隐而待發。
背在身後的繩索都已被扽斷,那片碎瓷卻當啷落了地。
漸眠重重倒在了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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