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屎盆子鑲金邊

屎盆子鑲金邊

正如魏忱所說,他來看看就走了。時松還沒來得及去端盞茶來招待,人就一溜煙沒影兒了。

想起方才魏忱說柏秋行可以教自己一些其他的東西了,時松便欣然道:“大人您看,小的什麽時候能學點其他的招式啊?”

柏秋行乜了他一眼,将手裏的包袱扔給他,應道:“再過兩天。”

“這是什麽?”時松接過來掂了掂,有些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裏面這東西是作何用的。

“自己看。”

時松頂着個問號将包裹一層一層打開,随之呈現的是一雙白色短靴,靴筒還有祥雲紋,看上去價值不菲的樣子。

他有些愕然,不知所措地擡頭,柏秋行只留給他一個提步進書房的背影:“免得外人閑言碎語,說我柏府虧待下人。”

“多謝大人!”時松臉上綻出一個笑來,捧着短靴看了半天,又和自己穿的這雙破布鞋比劃過去比劃過來,尺碼居然是合适的。

随即時松想起什麽似的皺了皺眉,最後嘀咕道:“我這一身不是屎盆子鑲金邊嘛,這白色也不禁髒啊……”

正當他準備回去練字時,書房裏傳出聲音來。

“那一身別穿了。過幾天随我出門,見了人要落笑了。”

時松撓撓頭,想破腦袋也沒想出自己還有什麽體面的衣服,最後還是問道:“那我穿什麽啊?”

沒有回應。

時松無奈,總感覺柏秋行莫名其妙的。明明自己一個下人,也沒其他金貴衣裳,還不讓穿這一身,那怎麽去?赤着去?

最後當然沒讓他赤着去。

車轱辘軋過板街,轉進一條支街停了下來。滿巷的馬車排成了長龍,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與這仲夏烈陽般熱火朝天。

時松一身淡藍雲錦長袍,青絲高挽,碎發額前,看起來當真像是哪家的富貴公子了。

穿得人模人樣的時松離了短布衫還有些不習慣,端坐着也不敢亂動,生怕髒了壞了這一身,畢竟是他大人親自挑選的。

他不明白,趙書毅五十大壽宴請朝臣,人家帶的不是家眷就是客卿,再不濟也是護衛管家,為何柏秋行要讓自己一個下人跟着來。

他開窗看了看外面的盛況,大半個京城的達官顯貴,聚集于此。他小心翼翼道:“大人,這席也不是小的吃得起的啊……”

若是柏秋行把他帶去酒樓大吃一頓,他可能最多覺得有些別扭。若是把他帶到這排面來,哪怕是上桌伺候,都是心不安理不得的。

車門被打開,柏秋行觑了他一眼便躬身走出,嘴上說道:“從今往後,在外,你便是我府中門卿。”

“……門卿?”

門卿頓時心喜道,看來上次跟着去宋府,還是起了點作用,無情獸還是挺看好自己的啊!

時松下了車跟在柏秋行左右,被招呼着進了大門,時不時擡眸看看這一番大場面。第一次穿得這麽周正,倒讓他格外難受,總感覺別人都盯着自己。

他突然想到什麽問道:“那在內呢?”

柏秋行還沒反應過來:“什麽?”

“大人不是說,在外算門卿,那在內呢?在內算什麽?”

柏秋行一本正經道:“我不介意,讓你從三更冬搬去馬廄。”

“……”時松小聲道:“算了算了。”

柏秋行跟着引路的下人拐進了招客堂,一路上都是朝□□事大臣,起手彎身,不知行了多少禮。

時松也沒好到哪兒去,出來混也不能丢了他家大人的面子,也只得跟着柏秋行照做。

他心裏吐槽,以前上班見了同事也就招個手而已,現在自己又沒個一官半職,和這些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還要和柏秋行一樣拘禮回禮,腰杆都要躬斷了。

柏秋行低案旁落座,時松也隔着一臂的距離坐在他身側,正臆想着眼前美味佳肴時,被柏秋行攪了興致。

“前兩日教你的那幾招,要是再學不會,我就真的要讓人在馬廄給你收拾個位置出來了。”

“……”時松輕咳兩聲,信心滿滿,“大人放心,那幾招我已經銘記于心。若是大人不信,回府後一試便知。”

他是真不怕,因為那幾招他确實練得差不多了。他還巴不得柏秋行試探一番,說不定見了身輕如燕招快如風的自己,還會誇贊幾句。

雖然柏秋行從沒有誇過別人,更沒有誇過時松。

時松掃了一眼堂內群臣,将視線定格在對面低座之上的人,是魏忱。

魏忱見了他,對他颔首一笑,時松也點頭回應。随即将視線落到主位之上的人,那便是今日的壽星,也是當今的吏部尚書,趙書毅。

趙書毅斟了杯酒,舉杯與下座衆人對酌,豪言道:“今日乃我趙某知命之歲,諸位賞臉至此,實乃趙某榮幸,特在此攜犬子敬各位一杯。”

座上衆人皆起身,時松見狀也急急忙忙端着杯子有樣學樣地舉起來。

他瞧了瞧趙書毅旁側之人,年歲與他相仿,五官淩厲,看上去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他雖不曾見過此人,但書中內容他還是記得清楚。

趙書毅之子,大理寺丞趙江池。之前在大理寺,柏秋行與他碰過面。

這是時松來此地第一次喝酒,确實比自己喝過的都要香醇濃厚。他心想,不愧是多才多藝的古人,高科技也替代不了這些手作品啊。

“哈哈哈,長明說笑了。”時松順着聲音看去,說話之人是張齊敬。

張齊敬臉上挂笑:“能在長明這裏沾光,才是我等之幸。”

話落還有不少人附和着。

趙書毅作擺手姿,語中帶笑道:“世曉可打趣我了。對了,怎的不見如朝?”

座中西角,一人起身回道:“家父前日家中思過,愁思傷身,病未愈,來此怕沖了趙大人的壽喜氣。”

趙書毅關懷備至道:“病了?要緊否?那可得好好養病啊!”

張齊敬也道:“是該讓你父親好生将息着。”

孟凡堯謙聲回道:“小病,已無大礙。多謝各位大人挂懷,塵楓回到家中,定轉告于家父。”

時松看得伏案連連哈欠,這種虛與委蛇的場面,他還只在電視上看過。

也不知孟慶鐘是真病還是假病,時松猜,應當是後者。

藏糧風波才過去不久,想是孟慶鐘現在也疲于應付這場面了。不來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畢竟,這水啊,可深得很。

時松還沒趴熱乎,便感覺到有冷光一直打在自己身上。他側目看了看,不是錯覺,柏秋行真的在看他,鷹一般的招子仿佛要把時松的肉剜下來。

“……”時松又端坐正身,他怕慢半步回去就得睡馬廄了。

“大人,”時松朝柏秋行靠了靠,低頭小聲道:“等會兒張齊敬要是來給您倒酒,您別喝,有毒的!”

柏秋行側目問道:“這你也知道?”

時松拍拍胸脯自豪道:“當然,我可是半仙!”

半仙話剛落,張齊敬就走了過來,與柏秋行過了一遍官場禮,而後将時松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位公子,倒是面生得很。”

縱然時松不喜歡張齊敬,但為了不給他大人丢臉,還是起身行了禮。

柏秋行應道:“此人乃我府內客卿。”

張齊敬驚異道:“這倒是稀奇。自柏大人從官以來,張某數載也不曾聽說過柏大人有過客卿門生。”

“張大人說笑了。誰人不想有個才高客卿分憂出計?”柏秋行将目光落到對面的彭祥身上,“一如張大人和彭大人。柏某收個門卿豈不正常?”

張齊敬收了笑意,言道:“看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張大人覺得是何便是何。”

張齊敬搖頭輕笑一聲,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便離了此席和別人“噓寒問暖”了。

柏秋行看着他背影,傾頭問道:“你不是說,他要給我倒毒酒麽?半仙?”

“……”半仙沒話了,這劇情走向不對啊。

柏秋行來此,不單是祝壽的,更是為了找個和彭祥談話的機會。而在兩人碰面之前,張齊敬給他倒毒酒使了絆子,致使兩人錯過。這怎麽不一樣了?

時松:“人有失足,馬有失蹄。這次不算。”

柏秋行思量着輕點頭,盯着隔道的彭祥又道:“那你給我算算,我能不能從他身上套出有用的話來。”

“……”時松心裏吐槽,我怎麽知道?那書上說的你倆根本就沒談上話……

還不等時松給他回話,他就端杯朝彭祥食案走去。

“彭大人。”

彭祥看清了來人,稀奇招呼道:“柏大人。”

“近日柏某閱覽書卷,有一事不解。柏某記得彭大人擔這禮部尚書是祥豐二年,可書卷上記載的是元年,也不知是卷冊記錯了還是柏某記錯了。想來此時還是彭大人最為清楚,柏某特此前來找彭大人解惑。”

怎麽可能記錯?柏衡被處決後,彭祥不出半月便坐上了這尚書之位。柏秋行身為柏衡之子,若說連自己生父逝于何年都不記得,彭祥是萬不可能信的。

他也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麽事,所以對于柏家,他算計之心裏還帶有一絲不想面對。

不過現實總要逼他替他做出抉擇來,既然是當初的利益獲得者,他就已經在火場裏面了,現在不可能只做到袖手旁觀。

該算計的,決計不會心慈手軟。

他皮笑肉不笑道:“柏大人未錯,彭某确是祥豐二年年初上任的。也不知道柏大人看的什麽書卷,若是在官箴書上瞧見的,還得麻煩柏大人呈報更正了。”

“柏某,是在這上面發現的。”柏秋行對他扯出一個十分敷衍的笑,拿出在彭祥舊宅裏發現的那封信,只露出一個信角給他看。

彭祥見狀瞳孔微微一縮,面上卻不見其他動靜。

柏秋行收回信角道:“彭大人是聰明人。”

話落,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上。周圍衆人皆笑言推盞,并未發現這邊的異常。

時松知道他手裏有那封殘信的存在,但想不通他為何要将此事說出來,于是問道:“大人為何要把給那信他看?”

柏秋行理了理寬大袖擺,漫不經心應道:“心亂才有破綻。”

“……哦。”時松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

屋內嘈雜不堪,談話聲音此起彼伏。就在這嘈雜聲中,突聞一道爽朗女聲。

“父親!”一人風風火火闖入堂內,披銀盔,鮮紅披風橫破而來,倒是有馳騁沙場的大将風範。

來者單膝跪地,對着高堂之上的趙書毅道:“女兒回來晚了。祝願父親安康長壽,春秋不老!”

趙書毅見了來人喜上眉梢,急忙下座将她扶起,言語激動道:“哎喲我的清兒,怎的今日回來了?累了吧?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下……”

“今日父親誕辰壽禮,聖上特許我回京,今日陪着父親一道過這大壽。”

衆人見狀将父女二人圍了起來,又是噓寒問暖又是聊表關懷。

時松認出了此人來,趙書毅之女,即邊境南疆臨界,谷城駐守大将,趙清。

可是——

可是趙清回京不應該是秋後嗎?時松都有些懷疑自己了,記錯了嗎?怎麽現在的局勢跟書上的內容有了這麽多出入?

柏秋行見他一副沉思的模樣,便問道:“在想何事?”

“啊?”時松回過神來随口扯道:“我在想,這女将軍挺飒的,巾帼不讓須眉。”

柏秋行偏頭看他,無語半晌才開口:“你可知,她是何等身份?”

“知道啊,谷城駐守大将嘛。”

柏秋行斂目道:“知道你還敢有非分之想?”

“?”時松百口莫辯,“冤枉啊大人,我可沒什麽非分之想,只是贊嘆一下而已……”

時松确實真心欽佩趙清,此人乃天生的将才。

說起來,此人也是傳奇般的人物了。

趙清是在軍營裏長大的,自幼跟随舅舅魏遠習武,十二歲便能打過大半将領。因此聖上特許她參加科考。

當年剛及笄便在比試裏一舉奪魁,武試第一當仁不讓,至今亦是朝中唯一的女将。

帶兵打仗,她不在話下。不過近幾年還算得上太平,領兵殺敵倒是不用了,于是她自請戍守邊疆,保衛後齊土地邊境。

蕭予寄允了她的請求,便将她派去與南疆相鄰的谷城駐守,至今都還守在那處,谷城也算得上她的第二個家了。

時松看着中間被人圍住的趙清,心裏盡是欣賞。還沒欣賞完,便聽見趙清道了一句:“怎麽不見堂兄?”

被這麽一點,時松掃盡四周,這才反應過來,好像自從開席後,就不見魏忱的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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