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面首

第52章 面首

雖說天家公主不受女德約束, 可年輕男子公然登門拜訪還是有點驚世駭俗, 董曉悅總覺得這荀公子的風格似曾相識,顧不上避嫌,讓人把他請到外院會客的正廳。

“你在花園裏坐坐, 我去看看荀公子有何貴幹, 一會兒就回來。”董曉悅說着站起身。

鄉公主看看天色:“時候也不早了,這幾日我阿耶在,回去晚了又有話說,我與阿姊一塊兒走罷。”

董曉悅便沒有再挽留, 姊妹倆共坐一擡步辇,一起往前院去。

路上鄉公主繼續控訴熊孩子荀子長的罪狀,簡直可以說罄竹難書, 董曉悅納悶:“他父母就不管管麽?”小男孩皮一點正常,可這荀小公子顯然已經超過了上房揭瓦的限度,跟皇子打架,給公主剃度, 喂太子少傅吃巴豆, 這種事情真不是一般熊孩子幹出來的。

鄉公主納悶地看她一眼:“荀家是何情形難道阿姊不知道麽?”

董曉悅生怕她看出端倪,急中生智, 順着她的思維方式辯解道:“我關心林二郎還來不及,荀家的事也就聽阿耶他們提過一嘴,誰還記得。”

“也是,你從小到大一雙眼睛就沒離開過那姓林的,”鄉公主埋怨道, “也不知道那林二郎有什麽好,臉是生得不錯,可那不可一世的勁兒……啧啧......阿姊,不是妹妹給你潑涼水,這天下的男子,相處多了都是一個模樣,狂妄,自以為是,仿佛多生了臍下三寸那幾兩肉便有多高貴,真的還不如倡優,不管心裏如何想,至少面上知疼着熱、溫柔解語,會伺候人……”

一提起林二郎,鄉公主又忍不住冥頑不靈的堂姊洗腦,要是任由她說下去三天三夜都完不了,董曉悅不得不把她拽回來:“不是在說荀家麽?”

“哦對,”鄉公主回過神來,“荀家……”

荀子長之所以這麽膽大包天、為所欲為,皆因荀家三代單傳,這一輩上只出了他一根歹竹。

又是老來子,長輩難免偏疼,加上幼時他父親外放荊州,生命最初幾年沒有嚴父的管教,被祖母、母親和幾個長姊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等五歲上他父親回京,已經木已成舟長成了這副熊樣。

“他耶娘也打也罰,可有什麽用?”鄉公主嘆了口氣,“他們荀家這一代就他一個男丁,又不能打死打殘,可不就有恃無恐了?”

荀子長十來歲的時候就已經無惡不作,照着勢頭長下去,假以時日必然是京都纨绔界的扛把子,不過十二歲那年,事情突然出現了轉機。

有個雲游四方的高僧游到荀府門上化緣,正好瞥見出門蹦跶的荀小公子,這一眼不得了,立即看出他二十歲前有場大劫,須得拜入佛門,遠離紅塵,清清靜靜地呆到二十歲,才能安然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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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高僧啊大劫啊,”鄉公主嗤之以鼻,“不過是臉面上好看些罷了,依我看,根本是荀家管束不了子弟,生怕他年歲漸長惹出什麽兜攬不住的禍事來,便找個借口把他在深山寺廟中關上幾年收收性子。”

荀公子是否命中帶劫不得而知,京都人民倒是因此躲過了不少劫難,那高僧也算是積了大德了。

“不是說二十歲之前有大劫嗎?”董曉悅好奇,“他和我年歲差不多,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怎麽最近才回京?”

鄉公主被她問住了,思忖了片刻,不懷好意地眨眨眼:“許是那深山古寺的‘齋飯’特別可口?”

說話間步辇已經停在了前院,董曉悅下了辇。

姊妹倆道了別,步辇載着鄉公主去大門口換馬車,董曉悅則帶着兩個侍女去前廳去見那傳說中的荀家公子。

荀延已經到了,董曉悅進屋的時候他正低着頭喝茶,聽到動靜放下茶碗,四目相對,果然是昨夜耍得她團團轉的“小倌”。

荀延起身離座,向她行禮:“荀某拜見長公主殿下。”

董曉悅打眼一瞧,被他吓了一跳:“你怎麽弄成這樣的?”

她隐隐猜到這不走尋常路的荀公子大約就是昨夜的小倌,不過他不拘一格的外觀卻讓她始料未及。

只見他白玉似的臉頰上赫然一個五指分明的紅腫掌印,一條胳膊吊在脖子上,白衣下擺沾滿污泥,衣襟上還灑着點點血污,淩亂的頭發用一根帶着三四朵花苞的桃樹枝随意绾了個發髻,如果不是模樣凄慘,倒是別有一番落拓風流。

荀延仿佛全然不知自己形容狼狽,春風滿面地一笑:“多謝殿下垂問,不瞞你說,在下叫父親打了一頓趕出了家門。”說完這句話,他就帶着笑看她,仿佛在等她接着問。

董曉悅心中警鈴大作,不敢接他話茬:“難為荀公子,請坐罷。”

荀延從善如流地坐下,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還用沒受傷的左手拎起鎏金小铫子給董曉悅倒了一碗茶。

主客相對而坐,默默地喝了兩碗茶,董曉悅不開口,荀延也不急,一派晏然自若。

倒是董曉悅坐不住了,那塊要命的玉佩還在他那兒,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拿回來。她想了又想,不得不率先打破沉默:“不知荀公子駕臨敝舍,有何貴幹?”

荀延輕輕撂下茶碗,直視着董曉悅的眼睛說道:“殿下,我心悅你。”

董曉悅一口茶嗆住,捂着嘴咳得死去活來,漲得臉通紅。她為了避嫌,敞着門,打着簾,也沒屏退侍女,以為他當着旁人的面多少顧忌點,誰知道一張嘴就把人吓死,偏偏他說着這樣的話還一臉坦蕩,倒顯得她自己心裏有鬼。

她趕緊揮退了左右,叫人把門帶上。

廳堂裏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不少,只有隔壁耳室一扇高窗中漏進一些光,被薄紅的窗紗濾過,泛着朦胧的桃花色,荀延的面容在這樣的光線裏越發暧昧起來。

董曉悅等了會兒,估計侍女們已經退到了廊下,這才尴尬地笑笑:“公子說笑了。”

荀延認真地看着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倫大事有何可笑?”

“......”董曉悅撫了撫額角,“昨晚唐突冒犯了公子,實在是抱歉。久聞公子胸襟寬廣,想來也不會和我計較。”

“殿下言重了,真要說起來,也是在下唐突殿下在先,”荀延話鋒一轉,“何況你我發乎情,止乎禮,何來冒犯。”

董曉悅假裝沒聽見後一句,硬硬頭皮,開門見山道:“荀公子,昨晚我喝多了,錯把先父給我的玉佩送了你,酒醒後才想起來這塊玉不便相送......”

“既是先帝所賜,自然要物歸原主。”荀延十分善解人意。

董曉悅沒料到他這麽爽快,絞盡腦汁想了一大套說辭沒來得及說,都噎在了喉嚨口,不由慚愧自己小人知心。

荀延站起身,繞過幾案,走到董曉悅面前,笑眯眯地指指腰間:“玉佩系在中衣腰帶上,在下一只手不好解,還得勞駕殿下相助。”

董曉悅懷疑他有心刁難,可又不好說什麽,只得站起身幫他寬衣解帶。

荀延十分坦然,大大方方地擡起完好的左手。

董曉悅解開螭龍玉帶鈎,解下他的外衣腰帶,紅着臉掀開衣襟一看,中衣腰帶上分明什麽都沒有。

荀延低頭看了看,也流露出詫異:“許是行走時滑到腰後去了,有勞殿下。”

董曉悅只得把手伸進他衣服裏,往他後腰上摸了一回,沒摸到玉佩,倒是把他誘人的腰線摸了個一清二楚:“沒有啊......”

荀延這才恍然大悟道:“對了,那玉佩今早叫在下解下收進袖子裏了。”

董曉悅立馬收回手,掌心還殘留着他的體溫,心裏一陣蟲爬似的癢,明知他是故意的,卻不好說什麽。往他袖子裏一掏,果然在袖兜裏摸到一塊嬰兒巴掌大小的玉佩。

她把玉佩放在掌心看了看,只見通體潔白油潤,哪怕是她這樣的門外漢也看得出是塊美玉,但究竟是不是昨晚上送出去那一塊,她卻沒法确定——頭暈腦脹沒過眼就送了出去,她連那玉佩有沒有花紋都不記得。

荀延卻很體貼:“殿下莫如驗看甄別一下。”

他邊說邊取了燧石和火鐮,熟練地點上案上的油燈。然後走進隔壁耳房,擡手合上木窗,室內便只剩下油燈的光芒。

他回到案前,從董曉悅發上拔了根金簪,挑了挑燈芯,對董曉悅道:“請借寶玉一用。”

董曉悅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将信将疑地把玉佩遞給他。

荀延把玉佩置于燈火前,讓董曉悅來看。

董曉悅把頭湊過去一看,只見玉佩在燈下顯出仙山雲海亭臺樓閣,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難怪那侍女丢了玉吓成這樣。

她心裏突然一動,前兩個夢各有一樣關鍵寶物,第一個夢是月母珠,第二個夢是八卦鏡,這第三個夢的寶物很可能就是玉佩了,這玉佩本來是一對,另一塊在便宜驸馬林二郎身上,根據前兩個夢的規律,這林二郎很可能就是燕王殿下。

董曉悅悄悄觑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心裏那種淡淡的熟悉感仍舊萦繞不去,她徹底糊塗了,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怎麽樣兩天後見了便宜驸馬再作打算,這時候千萬不能節外生枝。

荀延收回手,把玉佩還給董曉悅:“完璧歸趙,在下也安心了。”

“多謝公子不計前嫌歸還玉佩。”

荀延深深看了她一眼,燈火把他的眼睛映得琉璃般剔透,好像通過這雙眼睛,能夠一直望進他的心底。

“一塊石頭罷了,”他不以為然地道,“又不是殿下的心,何足惜。”

冷不防又被撩了一下,董曉悅坐如針氈。

玉已經驗完了,誰也沒想到打開窗戶,董曉悅坐在榻上,荀延在她對面席地而坐,兩人之間只隔了張窄窄的幾案,他的眼睫在火光裏輕輕一顫,微微垂下來,顯得有幾分落寞,臉上的掌印更添了些可憐勁。

他複又擡眼望進她眼裏,柔聲道:“至于殿下的心,在不在我身上,要不要收回去,何時收回去,都憑殿下自己做主,我又能如何?”

話都說到了這個地步,再裝聽不懂是不行了,董曉悅不繞彎子了:“我再過兩日就要成婚了,不敢耽誤公子。昨晚我們都喝醉了,那些事就當沒發生過,公子也忘了吧。”

荀延聽了這話也不見失落,點點頭一口答應:“殿下所言極是,在下謹遵教誨,已經不記得昨夜發生何事了。”

他答應得這麽爽快,董曉悅反而有點失落:“那就好。”

荀延挑了挑嘴角,直起身,左手撐在案上,越過幾案欺身上前,一邊湊近董曉悅,一邊低聲道:“既然你我都如此健忘......”

董曉悅明知道應該躲開,身體卻像中了定身術一樣無法動彈,她懷疑這人可能真是只公狐貍精。

兩人的鼻尖幾乎相觸,荀延偏過頭,雙唇在她嘴角頰畔若即若離地游移,就是不落到實處:“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從今往後,雁奴日日與殿下溫故知新,如何?”

燈中只有少許殘油,倏地一下滅了,靜谧的暗室中只有兩人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如同春雷春鼓,灼熱的呼吸近在咫尺,董曉悅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翕開唇,男人溫熱的唇貼了上來。

董曉悅覺得自己血管裏灌滿了燃油,被他的吻一點,整個人快要燒起來。

荀延深深地吻她,然後在她意亂情迷之時突然抽身,悠然坐回案前:“這下記得了麽?”

董曉悅靠在憑幾上癱軟成一團,根本沒力氣回答他,用力吸了幾口氣,這才稍微緩過勁來。

她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明明打定了主意要劃清界線,怎麽不知不覺又親到一起去了?這次沒有酒當幌子,她只得承認,是自己色迷心竅。

荀延站起身,摸黑去隔壁打開窗戶,屋子裏有了光亮。

他坐回客席,與董曉悅保持着合乎禮儀的距離,只用眼神撩撥她:“殿下似乎并未全然忘了在下。”

董曉悅垂死掙紮:“我要嫁人了......”

“殿下方才說過了。”

“我們是不可能的,對不起......”

荀延抿着唇,微微垂下眼。

董曉悅忙安慰他:“你很好,太好了......是我一個有夫之婦配不上你......”

荀延撇了撇嘴角,看向她:“你真的鐘情林二郎麽?”

董曉悅連林二郎的面都沒見過,哪裏談得上喜歡,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那是當然,否則我嫁他幹嘛。”

荀延像是聽了個笑話:“殿下,一個人的心是很小的,你若是對林二郎矢志不渝,又如何會讓在下有機可乘?昨夜如此,方才亦然。”

“話不是這麽說......”董曉悅不自在地撓撓手肘,“也可能是我比較好色。”

“殿下自己信麽?”不管董曉悅信沒信,反正看他神情顯然是沒信。

董曉悅被他看得心虛,她确實對燕王殿下存着點大逆不道的欲望,不過與其說是愛慕,不如說是三分好感加上七分色.欲,燕王殿下很好,太好了,好到只存在于夢裏,自我保護的本能阻止她和夢中人牽扯上比這更深的關系。

可是荀延這麽不依不饒地問下去,得不到答案輕易不肯善罷甘休,像剝洋蔥似地把她的心防一層層剝開,董曉悅直覺要是繼續深究下去,她心底裏露出來的東西可能會吓到自己。

荀延似乎察覺到她的恐懼不安,突然鳴金收兵,不再拷問她的靈魂,退了一步道:“殿下喜歡好顏色,不知在下這副皮囊可還入得你的眼?”

“......”董曉悅沒說話,臉上的紅暈又加深了一點。

這就是答案了,荀延莞爾一笑,整間屋子似乎頃刻間一亮。

“那便好辦了,殿下自去與林二郎成婚,在下侍奉殿下左右便知足了。”

董曉悅愣了愣,半晌才聽明白,這是要給她當面首?!

“這怎麽行,太胡鬧了!”董曉悅急得站起身,荀家三代單傳的小祖宗給她當面首,那荀老頭怕不是要打上門來。

荀延知道她的顧慮,安慰道:“殿下別擔心,荀尚書今早将我打出門時已經說了,荀家沒我這個兒子,就是死在大街上也與他無關,有同安裏的一衆街坊作證。荀尚書性子雖急躁,卻甚是明理,他知道是我一個人混賬,不會來找殿下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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