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抉擇
第54章 抉擇
老話說人至賤則無敵, 荀子長一臉天經地義, 仿佛合奸是請客吃飯那樣尋常的事。
他老子荀茂顯然有不同意見,幾十年為官養出來的城府丢了個幹淨,火冒三丈地沖上去揪起兒子衣襟, 拿笏板往他臉上抽:“孽子!孽子!”
尚書令的笏板是玉做的, 厚厚長長的一塊,荀延也不躲,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臉皮白細, 立時紅腫起來,新傷疊着舊傷看着好不可憐,不過臉上神情波瀾不驚, 嘴角噙着點笑,還是那副讨打的模樣。
林甫臉色黑得像鍋底,林二郎的一張冰山臉似乎又冷了一分。
荀茂還想再打,被同僚七手八腳地拉住, 常來常往的幾個人都勸他:“荀公息怒, 孩子不懂事,口無遮攔, 莫要與他一般見識,氣壞了自個兒。”
荀茂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态,整整衣冠向天子行了個大禮:“微臣禦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天子看看荀子長腫得高高的臉頰, 心說打得該,不過面上還是大度地寬慰道:“荀愛卿不必自責。”
荀茂接着道:“孽子胡言亂語,玷污長公主令譽,求陛下嚴懲。”
荀子長似乎還嫌事不夠大,适時插上一句:“微臣不敢欺君,說的俱是實情,請陛下明鑒。”
“孽子!孽子!”荀茂氣得七竅生煙,皇帝見他嘴唇哆嗦,臉色蠟黃,看着搖搖欲墜,忙叫侍從扶他去殿後歇息。
皇帝目送荀尚書在侍從攙扶下離去,斂容教訓道:“荀延,先帝以孝治天下,你須謹記在心,不可忤逆乃父。”
荀延态度十分謙恭:“微臣謹遵陛下教誨,定當盡心孝養尊親,竭力侍奉長公主殿下,以全忠孝之義。”
怎麽又捎帶上長公主!竭的什麽力?真是恬不知恥!偏偏他說得這麽冠冕堂皇,要揪他錯處也無從下手。
皇帝無奈地捏了捏額角,點點頭,扯開話題:“你近日回京,官職定下了麽?”
荀延身上的員外散騎常侍是虛職,天子問的實職,荀延答道:“啓禀陛下,微臣還未接到敕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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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便轉而問吏部尚書。
吏部尚書不會把每個官員的任免升調情況都記在心裏,但是荀延是他上司的獨子,自然格外重視,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啓禀陛下,吏部拟定中書舍人一職。”
中書舍人屬于中書省,職位不高,但十分清貴,又是天子近臣,歷來是膏粱子弟的禁脔,作為起家官,荀延跳過了中書通事舍人這一階,略有照拂之意,卻也不算過分——別人十幾歲起家,他晚了近十年,總不能和小朋友們一個起跑線。
如果沒出今天這檔子事,皇帝肯定閉着眼睛就批準了,然而......
皇帝捋着胡子,不懷好意地眯了眯眼睛:“朕記得前日給事中李昀調任雍州,新的給事中可有人選?”
門下省是離天子最近的地方,這又是個美差,位子還沒空出來就被無數人盯上了,走關系的差點把幾個主事者的門檻踏破,人選自然早已經定下,不過這不能擺到臺面上說,吏部尚書只好回答不曾定下。
皇帝便道:“以朕之見,荀子長還是入門下省更妥當,愛卿們意下如何?”
按理說官員任免調動都有一定程序,天子也不能獨斷專行,不過中書舍人和給事中這兩個職位差不多平級,又都是天子近臣,是專給膏腴子弟攢資歷順便在禦前刷臉的,調換一下也不影響什麽,自然沒人反對,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然而對荀延來說,這差別就海了去了。
從明面上看,入了中書省是受中書監林甫的管轄,可是中書監日理萬機,不可能管他一個蝦兵蟹将,林甫這樣的身份地位,也不好明着給個晚輩小鞋穿,況且他在中書省也不能只手遮天——中書令王憲是荀尚書的發小兼連襟,關系鐵着呢。
門下省就不一樣了,林二郎當年為了避父親的嫌入了門下省,如今是門下侍郎,正是荀子長的頂頭上司,縣官不如現管,荀延進了門下省,就算是落到他手裏了。
皇帝這樣安排,一來是給荀子長一點教訓,二來也是安撫林二郎之意,就差主動說你随便欺負他出氣。
荀延仿佛對皇帝的用心一無所知,安之若素地謝了恩,這場風波便算揭過去了——既然事主都說了不存在□□,那這就是長公主府、林家和荀家的三角私事,不需要放到朝堂上來讨論,占用公共資源。
皇帝揮揮手讓荀延退回去,來個眼不見為淨,又叫人把荀尚書請回來,開始讨論西羌寇邊的事。
羌胡為患,朝廷派了重兵平亂,監軍人選還未定下,今日召開朝會主要就是為了這事,被荀子長一攪合,差點把正事都忘了。一幹股肱之臣七嘴八舌地讨論,皇帝見林甫一直陰着臉沉默不語,知道他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便主動關懷:“不知林愛卿有何高見?”
林甫生得清瘦,上了點年紀,皮肉有些松弛,從臉頰上挂下來,法令紋很深,顯得十分不好相與,他朝着皇帝施了一禮:“微臣願監軍西北,為陛下分憂。”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軍情緊急,刻不容緩,臣請即日離京,快馬兼程,追趕大軍。”
話音未落,衆臣僚面面相觑,軍情是緊急,可也沒有急成這樣,兒子後天大婚,他今天嚷着要走,明擺着是下皇帝的臉面。
皇帝聽了這話臉往下一落,本來他感情上是偏向林家父子的,甚至還想着日後彌補一二,把荀延轉到門下省已經是示好的意思了,誰知這姓林的老東西如此不識擡舉,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公然打他的臉,真是縱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免又翻起舊賬,想到當年先帝賜玉時林二郎那堅辭不受的模樣,心裏越發膩味,不就是個樂伎生的庶子,也就是阿月鐵了心要嫁,不然這驸馬怎麽也輪不上他。
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皇帝腦袋一熱,沉着臉睨了林甫一眼:“林愛卿胸懷天下,是社稷之福,準奏。”
林甫臉色微微有些發白,眼神閃了閃,面上沒帶出來,恭恭敬敬地謝了恩。
皇帝也沒心思再開朝會,敷衍了一會兒叫衆人散了。
兩人都沒提原定于兩天後的大婚,反正缺了新郎的父親,婚禮肯定是辦不成的。
***
董曉悅還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經告吹,一覺睡到自然醒,用過早膳,正在花園裏散步消食,宮裏內侍來傳令,陛下宣召長公主入宮觐見。
董曉悅不疑有他,回房換了身衣裳便帶着車駕随從出門了,大婚在即,皇帝身為兄長耳提面命幾句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她自入夢以來還沒見過這便宜哥哥,也有幾分好奇。
車駕行至宮城東邊崇陽門外,董曉悅不知怎麽一陣心悸,鬼使神差地撩開帷布往車窗外一看,只見一人打馬與她錯身而過。
她只瞥了眼那人的側臉,沒來得及看清楚長相,心裏那種異樣的感覺卻越發強烈。
董曉悅忙叫車夫停下,自己撩開車後的帷幔,那人卻徑直騎着馬往前走,直到背影慢慢融化在三月的陽光裏,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碧琉璃湊過來,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方才從我們旁邊經過的,似乎是林驸馬?”
這林驸馬的架子可越發大了,碧琉璃腹诽,往常看見長公主府的車駕,好歹還停下來問候一聲,雖說冷冰冰的,面子上也還過得去,今天竟然只當作沒看見一般。
董曉悅悻悻地放下車帷,坐回車後,摁了摁太陽穴。
根據剛才那驚鴻一瞥,林驸馬生得和燕王殿下沒什麽相像之處——這是自然,燕王殿下的殼子已經被荀子長占了——然而他身上卻有種微妙的似曾相識之感,這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就像她當初看見芈無咎。
如果林驸馬是燕王殿下,那上趕着要當她面首的荀子長又是何方神聖?
說曹操曹操就到,董曉悅正想讓車夫繼續往前,車廂裏一亮,有人從外面把她的車帷撩開了一條縫。
她下意識地側頭一看,正對上荀面首羞花閉月的笑臉,只是這張臉一邊大一邊小,一邊高一邊低,一邊紅一邊白。
董曉悅大驚失色:“你的臉怎麽了?”
荀延微微側頭,把完好無損的半邊臉對着董曉悅:“叫荀尚書拿笏板抽了下,無礙的。”
“臉都腫那麽高了還無礙?”董曉悅皺着眉數落他,“怎麽早上出門也不叫人備輛車?”
荀延把身子俯低,左手手肘擱在窗框上,把頭探進車裏,沖她懶懶一笑:“殿下是在心疼我麽?”
“......”就知道跟他沒辦法好好說話。
董曉悅幹脆地把他的胳膊連同腦袋往車窗外一推,拉起車帷,催促車夫趕緊走。
身後傳來男人輕輕的笑聲,董曉悅羞憤交加,回想起來意識到剛才的舉止倒像是嬌嗔調情,難怪那公狐貍精笑得那麽得意。
碧琉璃在一旁看着都有些耳熱,小聲道:“殿下,這荀家公子真有意思......”比鼻孔看人的冷臉驸馬有意思多了。
董曉悅一腦門官司,想得頭都快禿了,這騷包狐貍精和燕王殿下性子截然不同,可他身上那種氣息實在熟悉,尤其是兩人沒羞沒臊的時候。
進了宮門,換了宮中的辇車,董曉悅滿腹心事地到了宣和殿門外。
宣和殿是皇帝的外書房,他平常在這裏處理政務,或是非正式地召見臣子,把妹妹叫來這裏,有種鄭重其事的意味。
董曉悅對兄長的心機一無所知,大大方方地行禮問安。
皇帝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在普通人中算得上英俊。
他放下手裏的奏章,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兩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妹妹,良久才從書案上的一堆文書中抽出一卷:“你看看。”
董曉悅雙手接過來,在案上展開,只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正楷,字倒是大半認識,可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了,董小姐文化素養不高,對着周禦史文采斐然、骈四骊六的奏折一籌莫展。
皇帝嫌她看得慢,不耐煩地屈起指節敲敲幾案,三言兩語地把朝會上發生的事一說:“阿月,我就不與你拐彎抹角了,阿兄單問你一句,你究竟還嫁不嫁林珩?若是你要嫁,我便吞下這口氣給足他林家臉面,若是你不想嫁,阿兄再與你尋一門好親事,你要真喜歡那荀子長,也不是嫁不得,只不過荀家人丁單薄,一家人都指着荀子長開枝散葉,叫他尚公主也有失厚道了。”
其實從理智上來說他還是覺得林二郎更合适,那荀子長實在太不靠譜了,而且他們荀家男人普遍短壽,荀茂活過五十已然是個生命的奇跡。
“不過若是你真喜歡,阿兄便去與荀茂說,想來他也不至于拂了我的面子,”皇帝又敲了敲桌案,“你意下如何?”
董曉悅沒想到這麽快就要自己作抉擇,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皇帝在一旁看着,只覺得他可憐的胞妹為情所困,卻不知道董曉悅心裏盤算的是怎麽出夢。
他捏了捏眉心,深深嘆了口氣:“罷了,反正兩日後的婚禮是成不了了,再拖上幾日也無妨。阿娘臨終前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讓你擇個如意的夫婿,終身大事不可兒戲,你回去再好生想想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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