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往事
第64章 往事
林家南郊莊園的後山上有座不起眼的墳墓, 墓前種着棵亭亭如蓋的大槐樹, 沒有立碑,墳上覆着茂盛的青草,乍一看只是個小土丘。
林家父子默默在墓前站了一會兒, 山風将兩人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 懸崖下傳來松濤和瀑布濺湧的聲響。
林甫眼眶微紅,像被風沙迷了眼似的觑了觑眼睛,哽咽道:“阿霜,我和二郎來看你了。”
說完他看了看兒子, 似乎在用眼神暗示他說點什麽,林珩與他對視了一眼,并未領會他的意思, 仍舊沉默不語,只是慢慢跪下,從提盒中取出鮮果清酒等祭品——自他有記憶以來,她阿娘一直茹素, 不沾丁點葷腥。
林甫背着手看着兒子有條不紊的動作, 無意插手或是幫忙,他們年年來此祭奠林珩的生母, 這些瑣事一向是林二郎準備的。
他忍不住又暗自打量兒子冷峻的側臉,從飽滿端正的額頭,到筆直的鼻梁,再到剛勁的下颌骨,一絲不茍地研究。
如果林珩此時轉過頭來, 就會發現他父親的眼神冷冷的沒有絲毫溫度,不像是打量兒子,倒像是要從蛛絲馬跡中鑒別出一幅古畫的真僞。
林珩仔細地擺好祭品,往銀酒觞裏斟上酒,帶着丁香和椒柏氣味的酒香頓時随風散開。
他放下酒壺,拿出線香和火折子。因為風大,他轉過身用身子擋住風,點了幾次,好不容易把香點燃,誰知剛把香插.進蓮紋青瓷香爐中,香又滅了。
“算了,”林甫皺了皺眉道,“心意到了便是。”
林二郎沒再堅持,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把香插進香爐,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剛直起身,莫名刮來一陣大風,把香爐連同祭品一起掀翻,香灰撒了一地,滿杯的酒全潑在土裏。
林珩臉色煞白地扶起香爐和酒杯,用帕子擦去沾上的香灰、塵土和酒液,重又斟滿酒,可香怎麽都點不着。
“算了,”林甫揮揮手,又催促道,“車架還在前邊候着,再向你阿娘叩個首就回罷。”
他們一早定下祭拜完林珩的母親便去林中狩獵,仆從們已經在門外整裝待發,只等他們這邊結束。
林珩淡淡地道了一聲是,伏下身,以額觸地,停留了許久,然後站起身,轉了個方向,面朝林甫又跪下。
“這是做什麽?”林甫大惑不解。
“父親,請受不孝子一拜。”林珩說着深深拜下去。
“胡鬧!”林甫皺着眉頭嗔怪,語氣透着慈愛,眼神卻像陣雨來臨前的天空一樣晦暗,醞釀着一場風暴。
他一邊說一邊來拉他,林珩巋然不動,穩穩地拜了三拜,然後站起身,拂了拂膝蓋上的塵土,昂然地面朝父親站着。
父子以對峙的姿态相對站着,林甫這才意識到兒子比他高了足足大半個頭,不由有些恍然——他印象中的林二郎仍舊是多年前那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對他又敬又怕,想親近卻又不敢上前,受了兄長的欺侮,也只會咬着牙默默承受。
一晃眼,昔日的少年郎已經長成了這樣淵渟岳峙的模樣,林甫感到前所未有的蒼老、虛弱和疲憊。
“阿耶。”林珩叫了一聲。
不管林甫怎麽想方設法地拉近父子間的關系,他平日一向稱他為父親,正式而疏離,如今突然像幼時那樣稱他阿耶,似乎別有深意。
林甫不由皺了皺眉:“怎麽了?”
林珩的目光掠過父親斑白的鬓發,落在他剛毅嚴刻的臉上,這張下颌方正的臉,與他幾乎沒有相似之處。
“阿耶,”他又喚了一聲,帶了點破釜沉舟的意味,“我是不是您的兒子?”
沒說出一個字,他的臉色就蒼白一分,等話說完,他的臉龐已經沒了血色,像白垩石一樣死氣沉沉。
林甫大駭,旋即勃然大怒:“是哪個下人在胡言亂語、亂嚼舌根子!待我回去,拔了他的舌頭!”
林珩生母當年懷胎不滿八月便産下他,他雖然三令五申不許家下人造謠生事,可流言蜚語仍舊是屢禁不絕——雖然他們對當年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只是嫉恨這庶子天賦卓絕又得林甫的器重,故意編造些故事抹黑他們母子罷了。
妻妾和下人們在各自院子裏偷偷嚼舌根,免不得偶爾被小孩聽了去,童言無忌,自然會到處說嘴,叫林甫結結實實收拾了幾次,這些年倒是不怎麽聽見了。
怎麽突然又翻起舊帳?謠言雖是捕風捉影,卻正好刺中他心事。林甫心中有鬼,虛汗順着脊背蜿蜒下來。
林珩看了他一眼道:“求您當着阿娘的面說一句實話,我究竟是不是林家的血脈?”
林甫幹笑着往他上臂重重拍了一下:“莫要胡思亂想,你當然是林家血脈,這些年阿耶怎麽栽培教養你,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麽?”
林珩抿了抿唇,用力咽了咽,像是要把刺一般紮在喉嚨口的話咽下去,他早料到林甫不會承認。
他不承認也無濟于事,因為顫抖的手和倉皇失措的神情已經出賣了他——細致入微地察言觀色正是他教授的技巧。
“父親,”他不再糾纏身世,“兒子有個不情之請。”
“你但說無妨。”林甫以為僥幸糊弄過去,松了一口氣。”
“求您準許我取消婚約。”
林珩松開的眉頭再次擰成了深深的川字:“前日我問你,你并無異議,我才去向陛下請罪求情,如何又變卦了……”
他數落着,突然意識到林珩變卦的原因,整個人如墜冰窟,嘴唇哆嗦着,半晌說不出話來。
林珩冷眼看他,無情地道:“父親明知故問,我不能娶長公主,因為她或許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林甫身子往下垮了垮,夢呓似地說道:“你究竟見了誰?”
“阿娘的一位故人,”林珩言簡意赅地道,“她把當年的事全都告訴我了。當初先帝尚未登基,還是東宮,有一回來林府赴宴,喝醉了酒,指了你的一個妾室侍奉……你事後讓她飲了避子湯,數月之後,那妾室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您以為是自己的骨肉,誰知她不滿八月即娩下一子……”
他神情冷漠,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您那時候為何不将我殺了?為何要将我養育成人?”
“是她……”林甫像是沒聽到他的問題,喃喃自語道,“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父親當初會殺了秦妪滅口麽?”林珩冷聲道。
當年知道內情的幾個下人不是被打殺就是被毒啞了賣到外郡,秦妪是陪着她阿娘嫁進林家的,名義上是主仆,卻是她遠房表姨,因着這點親戚關系,沒叫林甫趕盡殺絕。
她保住一條命,回了南方家鄉,打定了主意把這段陰私帶進墳墓裏,可好巧不巧,偏偏幾個月前有個在京城經商的同鄉衣錦還鄉,說起長樂長公主與林家二郎訂下的親事。
秦妪掙紮了幾日,終于受不住良心的折磨,決定随着同鄉進京。
她打定了主意,要是木已成舟,林二郎和長公主已經成婚,那她就把這事爛在肚子裏。
結果入了京一打聽,長公主的大婚竟然推遲,可見是天意憫人,不願叫他們亂了倫常!
她立即找到林府門上,找個角落等了一夜,待清早林二郎騎着馬去上朝,偷偷将他攔下來,表明了身份,方才知道這些年來林二郎也一直在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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