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殺機

第65章 殺機

林珩這些年來之所以一直暗中派人尋找秦妪的下落, 為的是弄清生母真正的死因。自他五六歲開始, 他的母親一年中有大半年被送去南郊小羅山的莊園,與他聚少離多,雖說名為養病, 可林珩總覺得是父親刻意把他們母子隔開。

那時他剛開始記事, 恍惚記得母親時常在無人處喃喃自語,說的都是些他一知半解的怪話,每次秦妪發現這樣的情形都會如臨大敵,連忙用帕子捂住母親的嘴。

林甫對愛妾的病絕口不提, 林珩逐漸懂事,覺得母親患的大約是心病,她的病時好時壞, “病重”的時候便被送去莊園裏,“病愈”了再接回來,年複一年,她在莊園裏的時間越來越長, 到林珩十來歲的時候, 幾乎一年到頭待在莊子裏,只在中秋和元日回來與林家父子團聚。

林珩思念母親, 可林甫總是以課業為由阻止他經常去探望,偶爾去一次,也是由他親自陪着,母子倆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再後來,林珩入宮伴皇子讀書, 更是鮮有機會去小羅山看母親。

就在他十二歲那年的初春,母親暴斃了,林珩之所以感到蹊跷,是因為她死前一個月把多年來伺候陪伴她的秦妪送出了京。

他只是懷疑母親的死另有隐情,誰知自己的身世中還隐藏着這樣驚人的秘密。這秘密多年來一直折磨着母親,直到一場時疫讓她獲得最終的解脫——諷刺的是,他母親确乎是病故的。

林珩在得知這些往事的時候,只覺天意弄人。兜兜轉轉這麽些年,他為了一口氣反感這樁婚事,與長公主僵持着,虛耗着,卻偏偏在他開始動心的時候,被告知他們可能是兄妹。真相揭曉的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永遠蒙在鼓裏。

更叫他寒心的是林甫,這個他自小視為父親的人——他明明知道一切,卻一力促成他和長公主的婚事,為什麽?他明知道自己可能是先帝的血脈,将他養大只是因為不忍讓母親傷心?還是有別的目的......

林珩阻止自己往深處想,他只知道自己這二十多年的歲月,是一場騙局,一個笑話。

他凝視着父親,看着他收斂起驚慌的神色,用虛假的笑容把破碎的面具黏好,一張臉又像上了釉一般無懈可擊。

“阿珩,”林甫審慎地看了兒子一眼,“難道我們父子多年恩義,比不上道聽途說、捕風捉影的幾句話?當年你阿娘确實伺候過先帝......”

提起往事,他流露出一些貨真價實的怨忿和痛苦:“是為父無能,護不住她......不過你的的确确是林家親生的骨肉,那避子的藥方經名醫反複驗證,不會出差錯,還有高人的蔔筮為證。我林甫可以對天起誓,若有半句虛言,有如日!”

他不惜發毒誓取信于自己,林珩有一瞬間幾乎信了,然而他已經不是幾歲幼童了,既然他母親和太子之間确有其事,他未足八月便降世,他和長公主就可能是親兄妹。時人相信蔔筮,他自小讀聖人言,對那些神神鬼鬼的事天然有些排斥。

何況只要有些微可能,他就不能娶長公主。

林甫見兒子默然不語,嘆了口氣:“你既知曉了當年的事,難免對這樁婚事介懷,這是人之常情,阿耶不逼你,待回了京,我去求天子,無論有何後果,都由我一力承擔。”

“不敢連累父親,兒子去向陛下負荊請罪。”

“說什麽傻話,又和阿耶見外,”林甫無奈地笑笑,長嘆道,“只是阿耶年紀大了,過不了幾年就要致仕,往後......就要靠你自己了。”

林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走罷,”林甫拍拍兒子的後背,“他們還在前頭等着我們。”

這種時候還惦記着出外打獵,實在有些不合常理,不過林珩沒有多言,沉默地跟在父親身後,繞過半個莊園,來到前院,騎上自己的白馬,與林甫并二十來個仆從、部曲,往山林裏去了。

小羅山莊園附近的幾個山頭都是林家的産業,蒼嶺一帶山勢平緩,草木繁茂,栖息着許多飛禽走獸,是狩獵的好去處。

林家父子騎術高超,坐騎又是大宛進貢的良駒寶馬,很快便把侍衛們遠遠甩在身後。

出了先前那檔子事,林珩有些心不在焉,林甫卻是興致勃勃,他極愛打獵,在追逐和殺戮中,他蒼老冰冷的血液仿佛再一次年輕和沸騰起來。

今天他似乎特別骁勇善射,沒過多久,馬後便挂上了幾只滴着鮮血的雉雞和野兔。

林甫拉住缰繩,側過頭,洋洋得意地朝兒子笑道:“二郎,你可要加把勁了,半個時辰了怎麽還一無所獲?”

話音剛落,距他們十幾步遠,一頭雄鹿從樹後閃出來,只見它犄角高張,身形矯健,十分神氣。

林甫一見那頭鹿,兩眼放出光來:“好漂亮的頭鹿!”

雄鹿察覺動靜,轉身便往林子深處奔去,林甫不急着搭弓射箭,對兒子喊了一聲:“跟上!”兩腿一夾馬腹追了上去,林珩緊随其後。

那雄鹿速度極快地往林子深處鑽,林家父子左閃右避,堪堪躲開攔路的樹木,追到一片林中空地,那頭狡猾的鹿往布滿垂葛懸蘿的密林裏一鑽,他們便只有望洋興嘆的份了。

林珩舉目四望,滿眼深濃的綠色融化成了一片綠色的海洋,他們不知不覺來到了密林深處,部曲們的馬蹄聲早就聽不見了,偶爾能聽見小獸從樹叢間鑽過發出的窸窸窣窣聲。

除此以外,便是一片寂靜。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聽見背後傳來開弓的聲音。

林珩垂眸看了眼岩石上的蒼苔,感到一股潮濕的寒意直往他骨頭縫裏鑽。

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枚箭镞像毒蛇的信子,正對着他。

“知道你出生時我為什麽沒直接把你溺死?”林甫晃了晃馬缰,笑着譏诮,“因為你阿娘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我不得不留你一條命。”

“阿娘過身後,您有的是機會殺了我。”林珩提醒他。

林甫收了笑,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嘴角往下垂,法令紋像兩道深塹。他揚起下颌,皺着眉掃了兒子一眼,這是他第一次不用費心掩藏自己的嫌惡,兩個人都感到莫名的輕松。

“不過後來我發現留着你一條命也不全然是壞事,”林甫突然舒展眉頭笑起來,“先帝青睐器重你,公主對你一見傾心,可見血濃于水。”

林珩平靜地望着他道:“我未必是先帝的血脈。”

“那又如何?”林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林甫難道還缺一個下賤樂伎生的庶子?你若是乖乖地尚主,把長公主伺候好了,對我們林家還算有點用處,幾次三番地忤逆我,如今還要悔婚,讓皇帝遷怒于我,遷怒于整個林家,我還會留着你這個孽障?不想娶?那便去死罷!”

不停歇地說出這番話,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心裏鈍鈍地痛了一下,随即感到暢快。他一生汲汲營營,鮮有兒女情長的時候,僅有的一點稀薄的感情都給了林珩的生母,可惜這點感情不足以讓他違抗太子,卻足以讓他耿耿于懷二十多年。

林珩一直感到父親待他與別的子女不一樣,說不上來哪裏不一樣,只是隐隐感到不自然。此時他總算明白了,那是極力掩飾的恨。

他沒料到林甫會心狠至此——其實料到了,在他堅持來打獵,又刻意甩開侍衛的時候,他早該料到了。

可是林珩不死心,萬一他會顧念這些年的情義呢?他願意試一試,哪怕為了這萬一,他有一萬的可能會搭上命。

林甫拉弓的手顫抖着,臉頰直哆嗦,一滴汗順着鬓角滑落下來。

有些事在想象中總是比實際做起來容易,把這孽子騙到林子裏,甩開侍衛,找機會殺了他,藏到隐蔽的地方,不等侍衛找到他,野獸就會把他啃食,只要把秦妪滅口,沒有人會懷疑他這個痛失愛子的父親。

可是對着林珩那張年輕的臉,他的手像是黏在了弓弦上,怎麽也沒法把那支箭射出去。

***

董曉悅帶了四個侍女,十來個侍衛,乘着輕車快馬,用了不到兩個時辰,趕到林家位于小羅山中的莊園,卻得知他們不巧晚了一步,林家父子去山中狩獵了,少說也要兩三個時辰之後才能回來。

林家下人禮數周全地招待長公主一行人,董曉悅被迎入一處雅致的館舍,好茶好飯地管待着,她雖然心裏莫名急躁,可是林家的獵場一望無際,十幾二十個人往林子裏一藏,上哪兒去找?

董曉悅只得耐着性子,捧着茶碗,坐在廊下,望着庭前的奇花異草們發呆,時不時揉揉眼睛——這眼皮從早上起就跳個不停,都幾個小時了,非但不消停,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就在她和眼皮較勁的時候,有個人貓着身子輕輕推開半掩的院門閃了進來。

侍衛正要發難,董曉悅看清楚來人的臉,驚訝道:“白羽?”

白羽一愣,長公主怎麽會認識他?不過這種時候無暇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匆匆行了個禮:“殿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侍衛搜了他的身,沒搜出什麽危險的東西,董曉悅便屏退了左右。

下人們一離開,白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殿下救救我家郎君!”

董曉悅大驚:“怎麽回事?林珩出什麽事了?”

白羽不善言辭,越是焦急越是語無倫次,好容易才把話說清楚。

董曉悅昨天見到林珩就覺得他不太正常,如今聽白羽一說,才知道起因是見了個南邊來的舊仆,兩人具體說了什麽,白羽也不甚明了,只知道和林珩的生母脫不了幹系。

“小郎君雖然不明說,可他這些年一直尋找那老仆婦的下落,必定是懷疑娘子當年突然過身有什麽內情,”白羽找到了長公主這個靠山,總算安心了點,“見了那仆婦後,小郎君的臉都脫色了,一定是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你也別太擔心了,”董曉悅安慰他道,“等他回來,我想辦法問問他。”

“殿下您有所不知!”白羽一急又結巴起來,“下下......下人們私下裏嚼舌根,說娘......娘子死得蹊跷,胡吣什麽的都有,萬萬一小郎君懷疑到郎君身上......奴婢從小侍奉小郎君,說句不不不中聽的,奴婢看他的模樣,怕他想想想不開......做傻事......”

董曉悅渾身發冷,如果林珩他娘真是他爹弄死的,爺倆在深山老林裏指不定會鬧出什麽事情來。

她騰地站起身:“他們平常都在哪一帶打獵?趕緊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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