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下獄

下獄

大火驚動了金縣與安平兩城中的百姓,但凡靠得近些的,生恐大火蔓延開到了自己家,都提着水桶木盆趕來救火。

忙了大半夜,才将山火撲滅。

荊燕累得癱坐在溪邊的濕泥上,休息到喘上氣後,才拖着疲軟的步子,掬了一捧水,把臉上被煙熏出來的髒污洗幹淨後,安安靜靜等到了來抓她的人。

嚓嚓的腳步聲下,一群三四個穿着青布窄袖長袍的捕班皂隸們從山路爬了上來,徑直走到她面前。

看來是去告官了。

“荊娘子,我等奉命将你帶去縣衙問審,有人狀告你包藏禍心,謀奪他人性命……”

為首的公差還在絮絮念着衙門下的令,荊燕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她淡然地擦了一把方才從鬓發間淌下的水滴。

“其他人都與這件事無關,”她伸出手腕,舉到公差面前,“公道自在人心,我跟你們走。”

-

捕班們押着她,很快到了縣衙。

荊燕也去過幾趟金縣,都是去的縣南角的集市,都不曾從正中的縣衙門口經過。

如今看起來,這座縣衙的模樣卻與窮困落魄的金縣大相徑庭。

縣衙的朱紅大門頗為大氣,檐上皆是青磚藍瓦砌成,一應設有檐部、鬥脊,讓人遠觀頗生敬畏之意,門口也挂有匾額楹聯,鎮着一人高的石獅子,皂隸們的腳速快,沒容得她看清,人就被從東側門帶進去。

這個荊燕倒是從前出去旅游時聽人講過,衙門的正門,也就是儀門一般都只可上官通行,容不得她這樣的平民百姓走。剩下的側門裏,東邊的時傳喚犯人時走的,而西邊則是帶去行刑時走的,各有各的走法,不允許輕易出錯,她也就謹慎地跟着一路走過去。【1】

到了縣衙的大獄,先在外驗明正身,搜身後換了囚服,她手上也被重新上了一副鐐铐,她低頭靠近嗅了嗅,還有一股未幹的血腥與鏽味,作為一個現代人,她自然清楚,這樣的鐐铐,如果戴着被磨破了皮,指不定就要得破傷風,她得千萬小心。

她趁人不注意,将囚服的衣袖向下多伸了幾寸,将它們裹在鐐铐的邊緣,避免自己的皮膚與之接觸。

之後便是被投入牢房,等候發審。

她在草席上找了塊勉強稱之為幹淨的地方,靠牆盤腿坐着,開始思索起整件印子錢之事的來龍去脈:

先是自她分家後,叔父連日來不知所蹤,不知從何處得來整整兩吊錢給了鄰人,托付了偷偷照顧叔母兩月;

而後叔父又不知何故,突然去金縣找了放印子錢的無賴潑皮,欠下二百多兩巨款,并且帶着這筆銀子,逃去了別處,許久未再回來,連當初托付給鄰居照顧叔母的錢快用盡了,也都不管;

放債的人到處找卷款失蹤的叔父未果,打聽到他族中還有個侄女,雖是分家了,但在這些人眼裏是唯一能指望上還錢的人,于是他們将追債的目标換成了自己;

幾番日夜騷擾折磨,卻在她這裏只吃到了苦頭,沒讨得一分錢,這些人突然轉變了思路,或者說是經人指點,發現她的軟肋所在,故意消停了幾天,讓她放松警惕,最終下了狠手,把下學的阿寶半路綁來,威脅她寫下欠條。

盡管欠條已拿到,他們仍不罷休,帶着火把燒了她的家,也點燃了山火,驚動金縣與安平兩方百姓,視她作罪魁禍首。

最後,還惡人先告狀,倒打一耙,說她要謀害他們的性命。

荊燕一路回憶過來,只覺得荒謬,明明整件事從頭至尾,欠錢的不是自己,傷人的也不是自己,引燃山火的更不是,他們是如何将這一樁樁都推在了她的身上,跳梁小醜般地指出她的過錯?

她有什麽過錯?有這樣的血緣拖累,才是過錯!

她想斷都斷不幹淨。

而這之中,追債的無賴裏,為首的招風耳還透露出一個信息:有人甚至把那二百兩已經給了他們,就是為了買她的命,指使他們來纏擾她,而且這些無賴是金縣生人,對安平城中的人情并不了解,也多半是這個人把阿寶的所在指給他們,教他們拿他來威脅她,一擊即中。

這個幕後黑手,除了鄭懋,還能有誰?

荊燕苦笑了一下,這是第幾次交鋒了?上次她決意不向鄭懋輕易屈服,将他惹怒後,他是不是已經在伺機,準備将她折磨到身敗名裂為止?

是她大意了。

但起碼從現在開始,她知道,如果不除掉這個人,往後自己就永無安寧之日。

-

秋雨悄落,鄭懋坐在金縣衙門大堂背後的思補齋中,一旁的八仙桌上擺着兩疊精致糕點,顯然不是出自縣衙廚院。

他百無聊賴地翹起二郎腿,看着檐角的雨水連成雨幕,淅淅瀝瀝落在堂前磚地裏,在磚縫間砸出一朵一朵的水花。

飛得遠些的水花,還濺到了他的衣角,将繡的卷雲紋的一角打濕了。

他冷笑了一聲,懶懶地将腳縮了回去。

換做從前還是佃農時,下了雨,他豈止是衣角上的一星半點水漬,他連整條褲腿都裹在泥水裏,草鞋裏腳趾間也全浸的泥沙。

所以,那時他極為痛恨盛夏的雨天,雨天意味着一整年的收成全沒了,意味着吃不飽飯,睡不好覺,全家人還要放下臉面去乞讨生活。

可是現在,他不僅不恨下雨,甚至還樂意見到這樣的日子。

當別人都泥水漫腿,只有他,能坐轎子,穿布鞋,還分毫不會狼狽。

你看,人和人之間,哪怕同在一條街上,區別也這樣明顯。

“鄭總旗啊——稀客稀客!”

鄭懋的思緒被一聲拉長了語調故作誇張的聲音打斷,他抖了抖袍襟,起身,朝來人躬腰作揖。

對面是個面白長髯、身材略有些瘦小的中年男子,只穿了靛青常服,眯着雙細眼,嘴邊的笑意像碗邊的油花一樣都快淌出來了。

“劉縣令,都是鄰居,也不來安平多走動走動。”鄭懋對來人客套道。

“安平可是奎州如今數一數二的衛所了,”劉縣令探手請他入座,“天骁軍往後要鎮守奎州,可不得靠你們一力支持?事務繁忙,不敢來叨擾啊!”

鄭懋同他擺手,“劉縣令是不知,我們宋大人還為此事焦頭爛額,前些日子成日擔心天骁軍新升的那位馬将軍我們應付不來,誰知後來見了,比從前的那位還好說話些!”

“喲,當真嗎?”劉縣令的眼珠滴溜一轉,“難怪能取代了姓戚的那位。”

“那是當然,單說調兵一事,我們所中谪發來的多,自然能調的兵老幼年紀不一,這誰人不知?”想到這個,鄭懋冷笑道,“偏偏那姓戚的怪我們專揀上了年紀來糊弄他,不肯回我們文書為難我們,平白遭了都指揮使司一頓罵,說大戰在即都敢辦事不力。”

“現在好了,”劉縣令插了一嘴,落井下石,“朝裏朝外辦事最不利的變成了他!新皇帝自己都捂不熱那把椅子,哪還保得住他?”

兩人相視一笑,拍手稱快。

拿朝堂上的起起落落揶揄過一番後,鄭懋才進了正題。

他朝劉縣令報了一拳,“不瞞劉兄,我今日也不全為敘舊而來,有一事要請劉兄定奪一番。”

劉縣令一聽,知道這個人說到了關鍵處,便摸着長髯不再說話。

“這幾日,劉兄這裏可是有人狀告了我安平衛中的一女子?”

劉縣令點頭。

鄭懋又繼續道,“這女子的罪就是我今日要請劉兄來定奪的。”

劉縣令知道,尋常人來求情,都是請他開脫罪名,或是尋個合适的替罪羊,而這話裏的“定奪”二字,卻是明晃晃要他給這人往重了加罪。

是什麽仇怨?

劉縣令早就聽過鄭懋睚眦必報的臭名,雖不過是個泥腿子裏爬上來的,他卻對這人向來有些畏怕。

“鄭兄不妨細說些。”

其實劉縣令早看過遞上來的狀紙,還是縣裏那個經常鬧事的地頭蛇侯大,請了狀師寫的文章修飾過一番,也能看出裏頭全是胡攪蠻纏,劉縣令本想糊一事了一事,随他去算了。

現在鄭懋重提,他就逃不開,不得不去審這樁案子了。

“我與這女子有些來往,知道她手中有百般奇物,”鄭懋簡單比劃了一下,“劉兄可見過,不用人就一天收百畝稻田,十幾人才能拉動的重物随意扛着上山下海的東西?”

“若有這樣的東西獻于朝堂,這于國于民乃是大功一件!”鄭懋故作苦笑,“可我苦勸過一番,這女子卻自私自利,只願自己享用,全無公心,不肯交來。”

“不僅不肯聽我好言相勸,反倒說我謀奪她的私産,乃至她性命。”

“所以,鄭兄是要——”劉縣令再次拖長了尾音,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鄭懋複而笑了,鷹鈎鼻都笑得皺了起來,眼中滿是一副貪婪而不知餍足的神色。

只見他湊近了低下頭來,手中拈起一塊糕餅,在掌心碾得滿指瑩白細碎的粉屑:

“勞煩劉兄幫個忙,定她個活不得的罪。

“畢竟人死了,東西不就歸公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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