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050

那天的事情好像一個分水嶺，明明還是一如既往地日出與日落，卻再也沒有貓妖來到村子裏。

桔梗原本擔心的村民因此恐慌、混亂的情景并沒有出現，雖然湧入了大量的貓妖，但她們不是來傷害自己的，而是來拯救自己的，所以并沒有多少村民出現害怕、恐懼的情緒。

在這個人類跟妖怪相互傾軋、相互仇視的世界，遇到對人類友好的妖怪就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更別提願意從其他妖怪手裏救下他們的妖怪。

比起害怕、驚懼，他們回過神來最真實的情緒，其實是好奇。

這群貓妖為什麽會來救他們？

看事後貓妖與桔梗大人的交流，這是桔梗大人的朋友？桔梗大人什麽時候有了一群貓妖朋友？妖怪可信嗎？會不會是她們騙取桔梗大人的信任想要達到更大的目的？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村子裏的人便坐不住了，想方設法、拐彎抹角地從巫女大人這裏打聽消息，巫女大人的回答則很簡便，“森林裏遇到過，幫過一點小忙，大抵是來報恩的，暫時沒什麽惡意，但還是要保持警惕。”

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是好的，也不是所有妖怪都像冬岚那樣，願意對人類乃至于巫女釋放出一絲善意的情緒。

保持警惕，對于這個時代的人類來說是生存的第一要義。

哪怕貓妖切身實際做了好事，也不能讓村民對妖怪放下警惕，因為她無法肯定村民們下一次遇到的妖怪會像貓妖這樣沒有危害！

桔梗大人都這麽說了，村民們也不好刨根問底地問，點點頭，表示自己心裏有數了，這件事情也就過了。

不過在桔梗的心靈深處，她跟冬岚的關系并不是簡單的“報恩”而已。報恩那個詞是形容小貓崽子蒲公英的，自己在森林裏救過她，她便請了族人救了妖怪嘴下自己想要守護的村子。

她跟冬岚的關系要更親近些，彼此瞧見了眼底波光流轉，閃爍着只有自己心知肚明的情緒，其餘時候又如陌生人般淡然，只有間或相望的一眼，能瞧間那許多蕩漾的情緒，屬于隐在表象之下的親近，獨屬于她們的心照不宣。

這樣的親近是一種很危險的信號，已經超出了傳統巫女的界限。但是對于桔梗自己而言，并不是很想拒絕。

人是一種有感情的生物，哪怕巫女的身份限制了情感，也不代表她們不會心動，會有自己偏愛乃至于追求的對象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桔梗可以大方承認，她對貓妖，就是有一份偏愛。

這份偏愛可以讓她對那只貓妖另眼相看，時不時地見面慰藉；也可以讓她救下她的同族，送到安全的地方；甚至是在蛇的肚子裏頂着巨大危險跟她發生親密的關系。

她們之間，已經很近了……

但現實不是人與人的結合，而是人們與人們的交互。哪怕換成妖怪也是一樣，誰也不是獨立的個體，誰身上都承擔着一定的聯系。

這樣的聯系，讓她們的關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宛如一團亂麻。

冬岚到底能在她的關系網中占據多大的比例，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首先，她的身份是巫女，守護村子是她的責任，而冬岚的身份是貓妖，屬于村子裏人類的對立面。

再怎麽樣也不會有一整個村子的人放心地跟妖怪生活，就算這一代勉強可以，那下一代、下下一代呢？

他們可沒有生活在一個人類和妖怪能夠和諧相處的時代！對其他妖怪的偏見、遷怒遲早會移到這位身上來，信任的基礎就是不存在的，靠個別人維系的關系岌岌可危，否則就不會有那麽多跟着人類生活的半妖日子凄苦成那樣！

貓妖也不會是例外。

桔梗很清楚，冬岚是不可能融入到村子裏來的，一時的救命之恩頂不上幾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對立關系。

若是對方真的來了，除非往後餘生日日順暢，沒有任何的困難，否則總會有傷害落到貓妖身上。或是偏見、或是言語、或是行為、或是排擠。

而這，是沒有意義的。

冬岚沒必要到她的村子裏來過不屬于她的生活，貓妖的生活應該是自由、快樂、無拘無束的。

其次，村民們對自己有足夠的信任和尊重，不管是什麽樣的吩咐，只要是自己提出來的，就沒有人會質疑，平時外出除妖不在家的時候，也會有鄰居照顧妹妹跟家裏。如果沒有她們的幫襯，桔梗不可能心無旁骛地除妖。

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是巫女跟村莊的相互奔赴，她不能辜負她們的信任，也不會辜負她們的付出。

所以她不可能為了一個貓妖就放棄自己在村莊裏的責任，抛棄屬于巫女的職責，離開這些被自己用心守護着的、也盡心回報着自己的人們。

最後，桔梗很清楚，貓妖在森林裏的行為是“暫住”。即使之前不是很确定，等看到貓妖一族傾巢出動時，她也就意識到了她們的不同尋常。

妖怪的分布并不全是零散的，就像人類的居住地有城池跟村莊一樣，妖怪的居住地也是如此，只不過他們聚集的地方，往往會被叫做部落、地盤。

一般越是人類聚集的地方，妖怪的數量就越少，實力參差不齊算不上強。因為妖怪多的地方人們會争相逃跑，壓根聚集不起來。只有周圍都是可控的安全區域，才會有人流不斷的聚集，形成一座座高大的城池。

而在人流聚集不那麽厲害的地方，妖怪的數量雖然有所提升，但實力并沒有那麽強悍。因為生存是有條件的，人類可以頂着危險生存，但這并不代表着他們會在一個必死的地方等待着。

這樣的地方一般是村莊。

村莊裏往往會有巫女、除妖師等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存在，她們增加了人類生存的能力，即使周圍有妖怪打擾，也能讓人類安定下來。

若是一個地方有特殊能力的人悉數死去，又遲遲沒有新的人頂上，那這個地方很快就會變得荒蕪。人們或是先後離開此處、或是葬身于妖怪之腹。

所以那些沒什麽人聚集的地方，就是危險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要麽是妖怪的數量龐大到除妖也除不過來；要麽就是妖怪的實力強大到聯手都拿他們沒辦法，最終成為了人類的禁地。

很不巧，冬岚的族群兩條都占了。

雖然她們的數量比不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妖怪山，集體出動時遮天蔽日，但她們的實力可以彌補這一點。所以一般來說，她們應該生活在一個沒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也就是，妖怪的地盤。

妖怪對地盤好壞的評價跟人類是不一樣的，妖怪覺得好的地方，人類未必也會同樣覺得好。

不過若是有一個地方同時得到了人類跟妖怪的青睐，那麽不用想也知道，這個地方必然是妖怪盤踞的。

因為人類很少能夠搶得過妖怪，即便偶爾能夠搶過，也幾乎守不住。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太少，人類的壽命又擺在那裏，暫時不是妖怪的對手。

所以妖怪想要評價一個地盤好壞很簡單，看區域內的人類數量就行。

雖然沒有人類居住的地方，并不一定就是個好地盤；但是有人類居住的地方，一定不是好地盤，至少不是最頂尖的那種好地盤。

以冬岚族群的數量跟實力，不會看上她們這塊地盤。擰擰巴巴、捉襟見肘地過日子，是這個時代人類的寫照，不是妖怪的，妖怪的風格是肆意。

所以按照桔梗的推測，這群妖怪在這裏休整的幾率很高，等到合适的時機到來，她們就會離開這裏，去那些有大妖盤踞的地方，争奪更加符合妖怪需求的“好”地盤。

冬岚也是要走的。

若是她不走，她就永遠跟自己的族群分離了，一個在關乎族群生存中消失不見的族人不配得到同族的認可。

而從那天貓妖們的态度來看，冬岚在貓族中的地位不低。

即使妖怪跟人類的生活方式不同，在這樣族群集聚的時候，也會産生利益的糾紛。而冬岚毫無疑問，受到了貓族內部的大力培養。

就像桔梗覺得村莊是自己不可抛棄的責任一樣，族群也是冬岚不可抛棄的責任。兩個頂着責任的對立者，注定不能像平常人那樣結合。

因為她們沒有能力，去彌合兩個種族的關系，這是整個時代的遺憾。

所以，就只能是偏愛了。

偏愛雖然也有愛，但終究不是全心全意的愛。

橫亘在她們之間這條名為“時代背景”的溝，需要她們用餘生去跨越。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在自己搭建橋梁的時候，對面的“她”也在努力，她們也是雙向奔赴。

所以等到責任盡了的時候，她們可以在搭建的新橋上，穿着昂貴絲綢制成的華服，一起享受來自巫女的祝福。

“真是榮幸呢，巫女小姐，你竟然願意等我到這一刻。”彼時已經治好父親、帶領族群占領上輩子她們看好的那塊地盤、并且安定下來的貓妖，頂着一身仆仆風塵，對着前來迎接自己的巫女小姐，露出一個肆意的笑，眉眼裏的笑容幾乎要把眼光淹沒。

站在她對面的巫女小姐，依舊穿着她們舊相識的衣服，紅白色的巫女服襯得她眉目溫和，手裏的長弓是貓妖離開前特地給她送來的，上面還有貓妖爪子的磨痕，手感用起來合适到正好。

桔梗向前伸出手來，攤開，放着她的那張長弓：“聘禮都已經收了，我又怎麽會不來？”

早在貓妖臨行前跟她辭別，向她鄭重其事地許諾，交于她親手做的長弓的時候，她就認定了這份關系。

時代不能讓我們越界，但我們可以等到能越界的時代。

冬岚眨眨眼睛，嘴角上鈎，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我給你準備的聘禮還在後面。”

“雖然我在出發前跟族裏說好了是一只貓過來，但是蒲公英那崽子死活要充當我們之間多餘的那個，所以我就把拉聘禮的事情交給她了。”講到這裏，冬岚的語氣從郁悶變成了得意，顯然對自己精明的行為感到了自豪，反正蒲公英身後還跟着她的弟弟妹妹，集體出行不會有危險的。

至于為什麽能讓她們五只精英級別的貓都跑出來，當然是因為她們的父親已經恢複正常了，既然山貓王是正常的山貓王，那麽屬于貓族的責任，大頭就要他來承擔了。

簡單來說，就是什麽活都是他的！大貓長老也贊同了這個提議，叫你有事沒事亂作妖！讓你忙的連磨爪子的時間都沒有，我看你還怎麽亂作妖！

“我抓了很多條你喜歡的魚，一般曬成了魚幹，一般放在水裏養着，還讓春岚幫我磨了不少烤魚的粉，到時候我要吃你給我烤的魚。”

“好。”

冬岚向前抱住了桔梗，在短暫的相擁之後，沾染上對方氣味的貓妖心滿意足地攬着桔梗的腰肢就往村子裏走。

而在村莊的盡頭，有一座新建的小木屋矗立在那裏。

桔梗拉着冬岚走過去，屋前曬着的草藥已經很好地說明了屋主的身份，當事人解釋道：“楓現在也不小了，能夠獨自承擔起巫女的責任，我就将原來的房子留給她了。這是前兩年村子裏幫忙新建的，我自己選的位置。”

在村子的範圍裏，又跟大部分村民有一定的距離。能夠避免村民對貓妖産生直觀的情緒，又能夠照顧到村莊的情況，不至于讓他們陷入到危險。同時楓的存在減少了村民們對桔梗這個巫女的需求性，減少了人流的量。

加上她這些年悉心教育、培養出來的幾個接班人，附近幾個村莊的安全質量已經得到了很大的保障。

她們周圍沒有一個安全的環境，她只能盡力創造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可以讓她們安心駐足此處，而不受到太多世俗的幹擾。

“這可比當初大貓長老給我挑的位置好多了。”冬岚笑着，幫桔梗收起屋前已經曬好的藥草，放到房間裏等待下一步的炮制。

而在她們碾磨藥草的時候，姍姍來遲的幾只貓妖帶着好幾車的豐厚聘禮來到了小木屋的跟前。

她們都能感知到對方的存在，雖然小貓崽子萬分激動，但是在幾個哥哥姐姐的關照下，還是不敢去打擾有情人的久別重逢，那可是會遭天譴的！将東西放下後就耷拉着尾巴跟自己的三個哥哥姐姐回去了族群。

這裏到底是人類的住所，即便當年她救過村莊一次，也是有桔梗的救命之恩在前，所以這種跟人類接觸的事情，還是不要發生在更多貓妖身上了。

她可不想被冬岚姐姐打的身上的毛一塊禿一塊沒的，簡直太醜了！

要養好幾年才能夠養回來！

夏岚嘴裏叼着一根竹葉，看着前頭蔫頭耷腦的妹妹，抽了抽嘴角，而後雙手搭到腦後，跟自己的姐姐弟弟說話，語氣懶洋洋的：“沒想到冬岚真的會跟巫女在一起，不過看她們這樣子，我們跟大貓長老也能夠放心了吧。”

“那是當然，”春岚溫溫婉婉地接過她的話語，“從她采了那麽多草木，要我幫忙做成調料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們的感情不會差了。”

冬岚以前可不對這些感興趣，貓妖中的大姐擅長打架、擅長抓魚、擅長指揮全族行動，卻唯獨不擅長這些花花草草的事，雖然基本功一項不漏，但跟她比起來還是差得遠了。

能讓她撿起不喜歡的東西，費盡心力搞了這麽多來，不是愛是什麽？

“那就希望她們一直長久下去吧，這樣我們跟大貓長老也好交代。”夏岚最終看了一眼木屋，放心地朝貓族現在的地盤走了。

而在屋子內，評價妖族強大聽力聽到她們說話內容的貓妖冬岚，凝視着桔梗認真的臉龐，湊上去親了親她的發，眼底的笑容帶着餍足。

我們當然會一直長久下去。

這是她遲來的愛。

原本只在那張關系網中占據偏愛位置的貓妖，現在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宣布自己占據了愛的位置。

我愛她，她也愛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