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7
Chapter 7
自從敷藥一事過後,盡管那個傍晚莫名尴尬的氣氛在小池紀子一句話的收尾中煙消雲散,三井壽想起再面對小池的時候,卻總莫名覺得有些別扭。
于是他有意地錯開二人的碰面。
但是為了避開小池,他反而對這家夥的一日作息變得了如指掌。每日早晨五點五十準時出門跑步,六時二十分回來,六時四十五準點出門,七時二十便會準點到達校門口,換鞋、上樓,到達教室的時候,永遠不偏不倚的七時半。
放課後如果要去田徑部,會直到五點半才換衣回家,抵家一般将近六時半。
這麽三天下來,他都偷偷觀察她的作息,避開兩人碰面的任何可能。
故而現在算下來,他們兩個起碼有三日未見了。
只是奇怪的是,他總是在每個傍晚莫名其妙地想起小池染上夕陽顏色的眼睫毛。
鑒于他前幾日在尋仇宮城良田時又被他打落一顆牙齒,三井堅信本次梁子是結下了。很快便到了今日,他與鐵男約定一起去籃球館處理處理這班人的時候了。
鐵男一幫人開着摩托車到學校的時候很是轟動。寧靜的校園,何曾響起這種喧天的排氣聲,于是流言蜚語迅速傳播。
三井遠遠便看見了鐵男,帶着堀田他們迎了上去。說完“我來帶你們去體育館吧”之後,就看見鐵男那班人身後閃出一個嬌小的身影。
紀子拎着一對綠色跑鞋,不緊不慢地繞過了鐵男,停在了他們旁邊。
三井愣了好一陣。
他看着小池一聲不響,看看鐵男,又将眸光轉回自己身上,眼眸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後邁步越過自己往大操場走去。
他呆住,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惶惶。
于是他莫名的沖動,叫住她:“喂!”
紀子停下腳步,側頭。
“你、你不準去告密!”
“……哦。”
看她又要走,三井又吼:“等一下!”
“……”
“你、你不說什麽嗎?”
“……”紀子側頭沉默了半晌,在三井的注視中極緩慢地開了口,“小孩子……才會總是對喜歡而不得的東西抱着怨恨。”
三井眼眸一縮,下一秒對着她的方向噴着口水大吼。“啰嗦!”
“啊……遲到了……”紀子沒有回應他,看了一下腕表,呢喃着小跑離開了。
***
這世界上原來存在一種奇怪的心情,三井不知道該怎樣去形容它。
大概是這麽一個樣子,面對着這個事物,有種莫名的沖動和親近感,非常非常不自覺地就想靠近它、看着它、跟它說話,即使不能得到回應;但是另一方面,總是因為一些莫名的原因,也不是能夠十分清楚分辨到底是什麽樣的原因,總覺得一想起來靠近這項事物就非常地別扭和不自在;于是很矛盾的心情下就自動總結出不想或者不去靠近這件事物的結論。只是往往最後這種結論都會崩塌,因為在不經意間發現“啊,居然離這個這麽近”的時候,就控制不住自己強烈的想要靠近的心情,結果就是沒有節操地将什麽別扭、不自在和死都不要再靠近的誓言通通抛到九霄雲外。
對于三井壽來說,籃球大概就是這麽一個死穴。
被扁得非常慘烈的這次——當然不及被宮城痛扁的那次,起碼這次應該不用住院吧——卻莫名地覺得非常開心和輕松,全身傷口隐隐作痛,心情卻是這兩年多近三年來從未有過的豁然開朗。
處理好了傷口,請了兩日養傷假,三井跑去牙科診所把三顆缺了的牙齒補上,又順便去剪了頭發。在發型屋想了好一陣子,決定還是不把頭發染回黑色了。
倒騰完這些,從鞋櫃裏把塵封了兩年心愛的籃球鞋拿出來,擦拭了一下,試穿的時候發現還合腳,于是屁颠屁颠跑去家附近小公園裏面的籃球場練了練球。
他狡猾地用養傷為借口,決定周日再重歸籃球部,實際上兩年多沒有碰過籃球,為了曾經MVP的稱號,怎麽的都不能在赤木和木暮面前丢臉。于是他多了個心眼,在回歸之前先來這裏練練手。
結果發現簡直是“輕松輕松”。他的天才球感沒有丢,一點點都沒有,仍然每投必中,仍然在出手那一刻就清楚知道這顆球是不是能夠空心入袋。
于是大滿足地傲嬌地轉着籃球高興地回了家。
一路沒遇上小池,三井還故意在樓下等了一會,按照平常,今日周四的話那家夥應該是不用去田徑部,那麽這個鐘點也該到家了。
可是沒有。
三井只得悻悻然回屋。
才關上房門,細想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不是不想面對那家夥嘛!
結果第二日一大早在鬧鐘的催促下起床的三井,又将“不想對面”的心情抛到了九霄雲外。
在盥洗室哼着歌仔仔細細地給劉海上了一遍發膠,角度高度都調整得剛剛好,再對着鏡子咧個牙。嗯,補好的牙齒看起來非常堅固!
然後換上運動服,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出門了。
***
小池紀子停下慢跑的步伐,擡手看看腕表。
六點十五分。
準點。
很好。過了這個路口就是天橋,走過天橋穿過小公園就是小區門口了,到家一般按照正常的步速是五分鐘。
她一般用這五分鐘緩和一下呼吸和心跳,也讓汗水正常揮發,回家喝兩口水就可以沖個澡。
勻速走過路口,拐個彎上天橋,紀子用毛巾擦了擦汗水。
天橋上傳來熟悉的聲音。
“喂。”
紀子頓了頓腳步,擡頭看上去。
彼時五月中,天橋旁邊一顆櫻花樹花期已完全結束,滿樹不見粉色,唯剩下枝桠,反倒是旁邊一顆年歲已久的綠樹長青,清晨的風一吹過,靜谧的道路沒有其他聲響,耳邊盡是樹葉沙沙聲響,這邊通往天橋的樓梯便是一地晃動閃爍的光斑。
樓梯頂部站着一個人,短袖T恤運動褲,身段修長,姿态随意,脖子上挂着純白色毛巾,半彎着腰手臂交疊靠在天橋的欄杆上,俯身向下望。
紀子對上他目光,呆了一下。
那是一張意氣風發的臉龐。
不再是兒時帶着嬰兒肥的樣子,清爽短發,臉頰瘦削,下巴細長,劍眉星目,盡管不盡完美地有着一些小傷痕和青紫,還橫七豎八地貼滿了OK繃,但是眉宇間的堅毅,卻清清楚楚地告知旁人,這是一個重生的生命,帶着滿滿的活力、驕傲、夢想,即将重新進發。
不再有違和的乖戾目光,不再有即使大笑也無法舒展的雙眉,不再是不羁的長發。盡管因為汗水,額前也許辛苦上過發膠的劉海散落了一些在額前,有一點點滑稽,但是這樣看起來,仍然無比的、無比的帥氣。
此時此刻站在天橋上的三井壽,忽然與紀子記憶中那個單純、驕傲的三井壽重疊了。
時間仿佛靜止了。
橫濱的清晨,未到高峰時段,是這樣的寧靜。
樹葉在風吹時,微微晃動,不遠處初初入夏的蟬鳴聲,如此清晰。
方圓十裏,身後的馬路,頭頂的大樹,人行道上偶爾路過的人影……仿佛都慢慢地、慢慢地模糊掉了。只剩下通往天橋的階梯,還有階梯頂部那個男人,彙聚了目光的焦點。
紀子右手扶住樓梯扶手。
只是……不再一樣了呢。
她低下了頭,看着腳下明晃晃的陽光。
現在的三井君,比以前,高了、壯了……
她左手抓住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臉頰邊的汗水。
現在的三井君……也已經……
紀子擡起頭,對上他俯視的目光,眼睛裏落入忽明忽暗的光斑。
……是一個男人的樣子了。
然後她對着天橋上的那個人……歪頭笑了。
這樣的三井君,莫名的、莫名的……
讓人覺得安心呢——
***
午間休息。
随着下課鈴聲響起,課室外逐漸響起喧嘩聲談笑聲。
三井從位置上起身,手插褲兜優哉游哉去了學生飯堂。
毫不猶豫選擇了豬扒便當,捧着便當找到位置坐下來。
開吃。
中間擡起頭來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買杯飲料。
結果模模糊糊間,他仿佛看見長長的中華拉面隊伍最後站着一個人,朝他的方向轉過頭來,一張鵝蛋臉,左手抓着鵝黃色的毛巾貼在左臉,歪着頭溫柔地笑,清晨樹葉間透下來的光斑忽明忽暗,晃得他眼睛都花了。
啊——
飯堂喧鬧聲中三井壽蹭一下站了起來。
搞什麽?!
怎麽又看到小池紀子的臉?!
而且室內飯堂,怎麽會有樹葉和光斑?!
周圍的喧鬧仿佛一瞬間褪去,靜谧中他只聽到耳膜如擂鼓般的心跳聲,一下高過一下,都快把他震懵了。
使勁甩甩頭,要将幻象徹底甩離秀逗的腦袋,結果身後響起淡淡的問候語。
“……你在幹什麽呢?”
……啊、啊——不只有幻覺,還有幻聽!于是陽光明媚的初夏午間,陽光從飯堂窗口照耀進來,将窗口的小方框倒映在地上,拉得長長。而三井壽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完全石化了。
紀子見他半天沒有反應,便端着托盤繞過桌子,走到他對面。
看他一眼,發現石化中的三井壽全身僵硬,唯有瞳孔在見到自己的時候猛地一縮。
“……”紀子思考了一下,在對面坐了下來。三井仍然毫無反應,她于是默默地自己吃起飯來。
不、不是幻覺……三井終于從石化狀态中解脫出來,看着默默吃飯的小池,猶豫着坐了下來。忽然又想起今天清晨天橋的相遇,不自覺兩頰又浮出暗紅。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啊……真是受不了……
這樣想着,三井決定專注地吃飯。
飯間不小心瞄了一眼小池的托盤,主食是咖喱蓋飯,與他人的咖喱蓋飯不同的是,胡蘿蔔特別多。“……為什麽有那麽多胡蘿蔔?”忍不住就問出來。
紀子擡起眼,咽下嘴裏的土豆。“胡蘿蔔甜。”
甜……三井于是三條黑線,驀然回憶起小時候兩家人一起吃飯,小池總是主食吃得不多,留下肚子容量将所有人的飯後甜點都據為己有。
——所以,三井直到現在,都仍然不愛吃甜食,或者說,基本不吃甜食。
不過現在的小池,似乎飯量還不小。
他看着她專注地攻下了整盆咖喱蓋飯,盤子裏還有一杯蜂蜜檸檬水,一塊提拉米蘇,一塊草莓蛋糕,外加一杯酸奶……
三井滴汗。“吃這麽多,不怕胖嗎。”
紀子喝了一口蜂蜜檸檬水清清味蕾。“不會,田徑部運動量夠的。”
“話說……所以你加入田徑部就是為了減肥?”
“……怎麽可能。”
“啊?難道你喜歡跑步?”怎麽想,都覺得不會有人會喜歡悶頭跑步這項枯燥的運動吧!
“嗯。”
“……哈哈哈哈,怎麽可能!”
“……真的。”紀子卻正色看着他,“喜歡。”
“诶?……不會吧,這麽枯燥的項目……總之,一開始也肯定會有什麽特殊理由才去開始的吧。”
紀子将吃到一半的提拉米蘇放下,垂眸思索了一下,再擡眼對上三井的目光。“我覺得……無論是誰,開始做某件事情的話,一定是有一個契機的。三井君打籃球的話,一開始也一定不會是因為喜歡吧。總會有什麽理由推動,才開始去做這件事情。但是……”紀子很認真地看着三井,“我一直覺得,契機和最開始的理由什麽的,并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事情,是在由于某個契機開始堅持進行這項事物的過程中,逐漸并且真正地喜歡上了這項事物的感覺。”她看着三井的瞳孔随着她的話一點一點放大,“然後因為真正喜歡上了這項事物,所以,即使再多的阻礙,再長的時間,也不能夠磨滅這種特殊的感情了。因此……契機什麽的,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三井思考着皺起眉頭,想起來自己對籃球運動的熱愛,也的确很符合小池所說的樣子,但是他很不願意承認被小池教育了,于是低下頭繼續扒飯小聲嘟囔。“……真啰嗦……”
紀子淺淺地彎唇,為自己成功地将話題岔開而聊感欣慰。她繼續進攻剩下的半塊提拉米蘇。
總而言之,開始練習跑步的契機什麽的……
她是絕對不會讓他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