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九天
第十九天
方璟回來時,滿好在編頭發,臉上的妝已經化好了。
她實際是個挺懶的人,化妝品買得齊全,化得卻少。她曾說出門化妝,費時費力,是給他極大的面子,希望他珍惜。
十分珍惜她勞動成果的方璟,會盡職盡責地幫她拍照。
他的技術是在她一句句吐槽中進步的。
滿好從鏡中看到方璟的身影,急道:“我馬上就好。”
他說:“沒關系,你……”
話未落,她扯到自己頭發,疼得“嗷”一聲叫喚。
方璟走上前,幫她弄。
她頭發軟,先天的偏黃,顯得少,但摸起來手感很好。紮成兩股,分開,垂在鎖骨上。
滿好背上包,去挽他的手,俏生生地說:“方璟,我們走吧。”
她換了一件吊帶短上衣,淺藍色短裙,白色長襪,搭一雙帶刺繡圖案的小白鞋,看着還跟高中生似的。
S市當地菜屬甜口,各類甜品店也多,是滿好的夢中情市。
但方璟不讓她吃太多,她小時生蛀牙,就是因為貪吃甜食,大了也有得糖尿病的風險。
滿好說方璟絕對是郭麗霖派來的卧底,學她那一套,啰裏八嗦。
方璟說他們是為她的健康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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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好嘴上抱怨着,其實還是聽得進去話的。
她食量不大,吃了沒多少就喊飽了,催他把剩下的吃完。
出了餐廳,滿好又拽着方璟去買冰激淩。
“你不是飽了?”
“你不知道女生有兩個胃嗎?一個裝飯,一個裝飯後甜點。”
滿好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說,用來堵方璟的話。
點單臺的小姐姐聽了,也忍俊不禁。
滿好買了不同口味的兩杯,都嘗過後,把不愛吃的那份給他,眯着眼睛沖他笑。
大抵是戴了美瞳的緣故,又有亮光照着,顯得眸子特別潤。
方璟想起小時候,她同郭麗霖吵架,一生氣跑出家門。
這種時候,郭麗霖通常是不追的,滿宏傑會爾康手挽留一下,看她進方家,也不擔心了。
他找來吃的,安撫滿好,她眼裏還含着淚呢,又對他笑,“方璟哥哥,天底下還是你最好。”
類似的話術,她對許多人使過。
“爸爸,全世界我最愛你了。”
“範阿姨,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
但後來回憶,方璟總是忍不住地想,他八成就是被她這麽多年來,一句句“甜言蜜語”給騙住了。
知道她“喜歡”他,但這種“喜歡”,是可以分給別人的。她那明媚,甜如七月糖水的笑,也不是獨一份的。
于她,他可能并不是“最”特殊的。
滿好特別擅長利用自己的優勢,讓老師不罵她,家長喜歡她,同學親近她。
範慧芳說她聰明,也包括這一點。
沒人能抵擋住她無辜又可憐的眼神,甜軟又可愛的笑容。
方璟一直沒有表白,究其原因,是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滿好很珍惜他這個好朋友,他同樣也是,兩個人像花盆裏同時埋下的種子,一起發芽,一起茁壯,也一起日曬雨淋。
如造成嫌隙,便如移栽一般,傷筋動骨,彼此都落不着好。
可,倘若這股破壞的力量來自外界呢?
他設想過她喜歡別的男生,畢竟青春期的女孩子,一顆芳心容易被觸動,尤其是極富少女情懷的滿好。
卻不料來得這樣快。
滿好不知道的是,她對他坦誠她對他人的心意,仿佛一把剪子,剪在莖幹上,傷口處緩緩流出汁液。
要不了他的命,疼痛的感覺,卻堪比瞬間抽空了渾身的血液。
一開始是孟海川,滿好覺得他長得帥,可沒說喜歡他。
上到高中,她跟王蘇蕊一人叼着根冰棍,在籃球場尋覓有無合眼緣的帥哥。
方璟清楚,她的心态跟看偶像劇是一樣的。
那樣的年紀,某種程度來說,可以公開的直言的喜歡,并非真正的男女之情。
可高二那次,他聽得出來,她是認真的。
那沉默的幾秒,他在心裏篩選了數人與她接觸較多,一一排除嫌疑,又一一放進嫌疑人名單。
篩選了很久,久到他覺得,應該給予滿好一個回複時,他說了沒關系。
他經常對她說沒關系,摔倒沒關系,他會扶她起來;考砸沒關系,他會輔導她功課;玩游戲輸了沒關系,下次他會讓她……
喜歡別的男生也沒關系。
那人能像他一樣,和她有十幾年不可替代的相處時光,看她從孩提長大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嗎?
能像他一樣,敲個門,就能見到她,不管今天,明天,不管發生什麽,他都可以見到她嗎?
不能。
沒有人能。
既如此,有何懼?
這樣的底氣,又在晚上一洩而空。
密密麻麻的蝴蝶在胃裏飛舞。
他似乎無法接受,她朝別的男生那樣笑,那樣撒嬌,那樣說“天底下還是你最好”。
過了好些天,滿好一直沒有動靜。
方璟無聲地觀察,她上課摸魚要麽偷偷看小說,要麽打瞌睡,下課了,她也是同王蘇蕊等幾個女生去廁所、小賣部。
一切尋常,尋常得就像,那個男生不過是影視劇或小說裏的人物。
他沒有考慮到,被暗戀的男主角會是自己這一可能性。
但那段時間,他明确地意識到一點,他的喜歡,遠比自知的要偏執和深刻。
表現之一,在見到滿好草稿本上的男生肖像圖的一瞬間,他動了将整本本子撕毀的念頭。
但她回來了,想法沒能踐行。
她若無其事地合上本子,沒有解釋,而是邀請他去學校外面的小店吃涼皮。
他聽見自己問:“你喜歡的那個男生,是誰?”
她表情複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然後罵了他一句“傻子”。
他沒作聲。
她拔高音量,簡直是喊出來的:“沒有誰沒有誰沒有誰!你個傻子!笨蛋!”
他任由她罵,等她罵累了,才如釋重負地,微笑着問:“不是說去吃涼皮嗎?”
他的确是傻子,沒能當即讀懂她眼裏的情緒。
又或許是因為,關心則亂,失了一貫的冷靜理智。
自然,也只有他這樣的傻子,才會跟着她,脫了鞋襪,踩過柔軟的草地,在湖邊坐下來喂蚊子。
一整個白日的暴曬,入了夜後,地面仍留着一陣餘溫,是溫暖的。
喊着飽了的滿好,理直氣壯地說,散步一個小時已經消耗了胃中食物——為買小吃的行為打掩護。
街邊的小吃,便宜,香氣濃郁,用塑料袋裝着,攤開放在地上。
她戴一次性手套,抓起來一塊喂方璟。
這個時候,他才提醒滿好:“草坪不幹淨,可能有寵物的排洩物。”
“……”她踢了他一腳,“啊啊啊你好讨厭,我在吃東西!”
方璟笑着,揮手驅趕蚊子。
這一處是公園,人很多,也有像他們一樣坐在地上,吃東西的,應該做過殺蟲措施,除了一些小蚊子,不見其他飛蟲。
小時候,方璟跟滿好去她爺爺奶奶家玩,她不堪蚊子的煩擾,睡到一半,趴在床沿,小聲“噗呲噗呲”地喚。
睡的是竹床,翻一下身,床身便嘎吱響,早上起來,身上還會留有印記。
方璟被她吵醒,跟她隔了幾步的距離,問她怎麽了。
“好多蚊子,花露水也沒用,我睡不着。”滿好可憐巴巴。
方璟就起來替她打蚊子。
屋裏只有一臺風扇,對着她吹,她問他:“你熱嗎?要不然跟我一起睡吧。”
年紀尚幼,她沒有男女有別的概念,單純關心他。
方璟“啪”、“啪”地,一掌一個,打完蚊子,把荞麥枕頭搬到她旁邊。
不記得別的感受了,就是覺得她身上香香的,跟舒膚佳香皂的清香不完全一樣。
後來,方璟經常半夜起來打蚊子,有時在睡夢中,聽到她哼哼,也下意識地擡胳膊。
“吃太多,晚點你又後悔。”
話雖這麽說,他卻抽了兩張紙,替她擦唇邊沾着的油。
滿好的減肥大計,在躊躇滿志開始和夾着尾巴結束中循環幾次,每次都敗在管不住嘴。
吃得放縱,必然導致事後的愧疚——怎麽又吃了呢?
滿好說:“出來玩不能吃美食,無異于上刑,你舍得我被折磨嗎?親愛的方璟哥哥。”
方璟扯了下唇角,被她肉麻到了,還不能以同樣的語氣回敬。這種事情上,他臉皮比她薄。
王蘇蕊調侃她是千金大小姐,公主,是也不是。
家庭條件一般,滿好從來不朝家裏要昂貴的東西,高考曾想走藝術,了解到費用,她自己先放棄了。
但郭麗霖、滿宏傑就這麽一個獨生女,不要求她做家務,開店忙,對她是放養式,竹馬方璟更是千依百順。
準确地形容,是家人、身邊人,願意将她捧成千金大小姐,公主。
不遠處的廣場,有音樂聲傳來。
是音樂噴泉。
燈光炫彩,水柱舞動。
S市的繁華,非家鄉小城所可比拟。
滿好自知沒有能力,帶父母來此過大都市生活,甘心守在老家陪父母,那方璟呢?
“方璟,你舍得離開這裏嗎?”
她手指無意識地揪着草。
“沒什麽舍不舍得,只有應不應該。”
理智在事業前途與喜歡的女孩中搖擺過,最終情感占據上風,拒絕了學長,也違背了父親。
滿好問:“你轉到文科班是為了我吧?”
方璟颔首,承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再多的,她也犯不上問了。
這兩句話已經能夠回答很多問題。
滿好笑着,張開手臂,讓晚風吹拂自己,說:“好開心啊。”
“開心什麽?”
“不知道,有很多吧。開心吃到了好吃的,開心這幾天不用被長輩念叨,還有開心你在我身邊呀。”
滿好是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
老師布置得作業少,放學路上叼根棒棒糖,又哼歌又蹦跳;上傳一部剪輯視頻,得到陌生人的誇贊,驕傲地截圖給他看;或者,僅僅是當天晚霞很好看,又正好站在了方便欣賞的位置,分享給他看。
但她同時也很容易哭。
一起看《仙劍奇俠傳三》,茂茂割肉,龍葵殉劍,她哭掉半包紙;摔到膝蓋,擦破一點皮,眼裏都要擠出兩滴眼淚;方璟要去S市讀政法大學,她喝了幾口酒,一邊恭喜他,一邊不讓他去。
記得大學有過一次團建,真心話大冒險,同學問方璟,他喜歡的女孩要有什麽特性。
這個問題難免沒有夾帶私貨,他長相、身材、成績俱屬上佳,女生對他的喜好有窺伺的心理。
更直白一點地問應該是,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可在模拟法庭上侃侃而談的方璟,此時卻答不上來。
“擇偶标準”于他,似乎是個不存在的東西。
一定要答的話……
他說:“我喜歡就行。”
提問的同學吐槽他太敷衍,哪有這麽模棱兩可的,要求重答。
幫他說話的人于是就說,也沒規定必須說出客觀标準吧,這其實就是主觀标準了。
法學院準備一場辯論賽,方璟找來一些視頻觀摩,看到一場很精彩的四辨發言,他說,愛是自由意志的沉淪。
其實就足以回答。
——标準是為不喜歡的人而定的。
正如菲茨·傑拉德寫:如果打算愛一個人,你要想清楚,是否願意為了他,放棄如上帝般自由的心靈,從此心甘情願有了羁絆。
這段話,又可以回答滿好的問題。
城市是死的,無所謂舍不舍得;
為了一個人,才分應不應該。
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就是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