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Demon

Demon

臨近學期末,學校內空曠了許多,大四生幾乎已經在上個禮拜都拎包離校,以往還有幾分熱鬧吵雜的樓上寝室此刻空無一人,荒涼得叫人登時悵然若失,感慨時間過得真快,而其餘學生則意味着即将進入折騰的考試周。

祁隼沒想到會在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周前見到本該遠在北方的自家母親,驚愕之餘,又有些慶幸自己那天恰好有事得出校一趟,這才能及時發現那臺有些眼熟的銀色奧迪,好避免對方徑自跑到男生宿舍。

墨鏡下毫無溫度的眼楮瞅見少年快步往校內走去的身影,惠淑玲當即熄了引擎,下了車,踩着一雙黑色高跟鞋走過去,鞋跟規律敲擊地面的聲響恍若噩夢來臨前的序曲。她在距離少年的幾步遠處停了下來,不冷不熱地喊了聲:“祁隼。”

聞聲,祁隼心髒一緊,一股久違的壓抑感猛地襲來,他收回欲邁的腳,微微側頭瞥向來人,爾後陷入一陣沉默。

陪祁隼一道出來的謝雲不得不跟着一塊兒停下,難掩好奇地探頭看了眼這個不認識的女人。

孰料女人連半個眼神都不分給他。

了解女人心态的祁隼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視線不露痕跡地端詳眼前的人。

許久未見的中年女子不僅沒有一絲孩子長期不歸家而擔憂不已的憔悴,反倒一如當年容光煥發,及肩的棕色中短發燙了大卷,唇上塗着分不清色號的紅,全身上下可見的衣裝、飾品無一不是叫得出口的品牌,她氣場淩厲,下巴微昂,雙臂交叉環胸。

見狀,祁隼平靜無波的眸底迅速閃過一絲諷刺,倘若是重生前這個年紀的他,瞧見這個現實,可能或多或少仍不免感到心寒,會想開口質問自己的存在對她來說究竟是什麽,可惜現在不會了,現在的他,對自個兒在父母心中的定位相當明了,問了不過是自取其辱。

左等右等,愣是等不到少年主動低頭認錯或是半句示弱的回應,惠淑玲本就不多的耐心徹底告罄,她拿下墨鏡,神情含怒,紅唇輕啓,語氣冷冰冰的,“鬧夠了吧,鬧夠了就跟我回去,要大四了,這個時候也适合透過考研轉專業轉校。”

完全不意外見面後的第一句話對方便是提起這事兒,祁隼面無表情地回了四個字:“我不需要。”

惠淑玲眉心緊鎖,“你別鬧,爸爸讓你在物理上有過人的天賦,你合該走這條路,不要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說到這兒,口吻稍緩,意欲打親情牌,“小隼,你以前不是很喜歡物理嗎?小時候還常常央求爸爸媽媽給你多買幾本習題和參考書回來,為什麽現在不願意了?”

這話一出,祁隼這個當事人不為所動,身邊的旁觀者謝雲卻生生愣住了。

事實上,他的腦子讓他無法記住太多小細節,像是他跟小顧他們認識這麽久了,卻還是不記得他們四個人的喜好,只曉得小張似乎非常喜歡芒果,因為每次他給對方芒果軟糖、芒果棉花糖、芒果幹,常常選擇收進包裏的小張都會當場拆開來吃。

這樣的他,偏生努力去記錄祁隼的所有喜好,從最一開始只是想要回報對方的好,希望能找到對方願意接受的禮物,到後來習慣使然,以及做生日禮物的參考,再到最近兩個月,則是他想用力讨祁隼歡心,嘗試讓祁隼也喜歡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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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記得祁隼是讨厭物理的。

他們倆還因為這個東西吵架過呢。

祁隼不吱聲。

謝雲卻敏銳地看出他不高興了,稍作思忖,他恍悟,猜想祁隼或許是不好意思開口反駁這個阿姨,畢竟祁隼一直都很有禮貌,還有那個成語什麽來着……尊、尊……哦,尊長愛幼,于是出于好意,他鼓起勇氣,幫忙開口說了,“阿姨,祁隼不……”喜歡物理。

還未說出重點,惠淑玲嚴厲中飽含不屑的目光便掃了過來。

謝雲聲音戛然而止,下意識一縮。

察覺到這動靜,祁隼面色一沉,忙不疊挪動身子,擋在謝雲身前。

看到自家兒子如此袒護這人,惠女士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冷笑,越過祁隼的肩頭,指責的眸光重重壓在後方謝雲身上,“就是你這個不三不四的人帶壞我家兒子。”

不三不四?

謝雲怯怯地往祁隼背後縮了下,一時間想不起來這是什麽意思,卻依然能感覺出她對自己的惡意,稍微思考,心想應該就是不好的意思吧。

他很好的。

他登時委屈地扁起嘴,他是非常非常好的孩子,不會欺負人,也不會傷害人。

剛剛還打算以沉默應對到底,試圖用冷漠逼退自己母親的祁隼這時忍不下去了,“您少侮辱人,他很好。”兩人間的鬥争何必殃及無辜。

“好?”惠淑玲諷笑,“好會讓你兩年多來都不回家?”

祁隼眼神很冷,從中根本找不出十多年的親情,“我不回去,是我跟您與爸之間三人的問題,無關別人,您既然自诩高貴,就先學着別把問題全怪罪在無辜的人身上。”

惠淑玲惱羞成怒,“你……”

估計是不樂意再讓祁隼聽見更多不善的言語,謝雲咬咬唇,當機立斷抓住祁隼的手,趁針鋒相對的兩人還沒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祁隼:“???”

留下惠淑玲獨自在他們身後不敢置信地吹胡子瞪眼。

謝雲拉着人飛快跑到離校門很遠很遠,望不見那個阿姨的人影的地方,才緩緩停下。

鮮少運動的他喘得肺部火辣辣的,彎腰,雙手撐着膝蓋,大口大口呼吸。

呼吸很快便恢複正常的祁隼輕輕撫了撫他的背部,溫聲問道:“怎麽拉着我跑了?”

謝雲難受得說不出話,想說的每個字都如魚骨頭似地卡在嗓子眼,刺刺地發疼,他劇烈咳嗽幾聲,學小狗一樣吐舌喘氣。

好半晌。

他才總算好受些了,心跳趨于平緩,慢騰騰地直起腰,吞咽了幾下口水,像魚刺剛被夾出,嗓音微啞道:“我不想她再、罵你了,所以、帶、帶你逃跑。”

說實話,惠淑玲從頭到尾罵得最難聽的對象并不是她自己的兒子。

思及自己母親不堪入耳的言論,祁隼眸色黯了黯,收回放在謝雲背上的手,滿是羞愧道:“對不起,那個人是我媽,你別在意她的話,謝雲你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我其實也沒聽懂、不……不三不四的意思。”

“……”

“不過我有試着理解出大致上的意思,我覺得應該就是、說我不好,這不是第一次、有人罵我,媽媽說過我不需要、理會陌生人的惡意。”

饒是這樣說,謝雲仍難免難過,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酸澀。

祁隼伸手拇指指腹輕輕抹了下他紅紅的眼角,沒有淚水,但仍然看得人有些心疼。他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地認真道:“謝雲,你并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你很好,你讓我的大學生活有了值得留念的意義。”這兩年多的每一天,是他兩輩子最寶貴的一段回憶。

謝雲心情稍明朗,扯唇笑笑,不願意再多談這個,爸爸說過,沒辦法計較的過去就讓它過去吧,想多了也沒用。

他幹脆轉移話題,“祁隼,你是、喜歡物理,還是讨厭物理啊?為什麽、你媽媽會說、說你喜歡呢?”

”嗯?”祁隼頓住了,猶豫了許久,才語氣略低,坦承道,“我曾經……的确喜歡。”

謝雲早就猜到很久了,“那你現在、不喜歡了,是不是因為、物理傷害你了?”

“什麽……?”

“我問、小張他們的,他們告訴我,喜歡卻否認,很可能是因為被、傷害過,所以不敢再碰觸。”

祁隼垂下眼簾,掩住眸中五味雜陳的情緒,他默了默,突然覺得向謝雲坦白也不是什麽大事,謝雲必定不會嘲笑他,也不會覺得他做錯了,更何況太過避諱,顯得他非常在意。

“我不知道算不算傷害,但是因為物理,因為我擅長物理,上大學之前,我沒有正常的交際,也沒有一個自由的生活,我每天除了看物理書,就是寫物理題,我媽放下工作,只為了監視我是不是有在認真做題,我爸晚上下班回來,只會問我考試幾分、能不能跳級。”

“我常常覺得他們愛的不是我,是我的頭腦,要不是單一顆腦子沒辦法實踐價值,我想他們指不定在挖掘出我的天分時,就直接放棄我……”說着,他指了指自兒個的頭,“取出來了。”

“他們越希望我喜歡物理,我越痛恨。”

謝雲一點一點地消化他的話,半晌,他張了張嘴,輕聲道:“他們喜歡什麽不重要。”

“……”祁隼一怔。

“你喜歡什麽、才最重要,我當初進大學前,爸爸媽媽問過我想選哪個、哪個專業,爸爸其實是想要我選個好應付的專業,比如、背科為主的歷史系,媽媽則希望我要不、選美術算了,分數高不高、是一回事,只要我、會用筆畫畫就好,但我、我都不想要!”

“我想要幫上爸爸的忙,雖然學了金融以後,我還是、什麽都不會就是了……”

說起這個,謝雲便難忍羞愧地撓撓臉頰,幹笑,“後來爸爸媽媽也沒因為他們想要我、學什麽就逼我去學什麽,他們告訴我,我喜歡、最重要!人生、人生是我自己的,如果連我自己都、都不喜歡,那有什麽用呢。”

“……”祁隼眼睛稍稍睜大。

“還有啊……”謝雲倏地擰巴了起來,目光遲疑地偷瞅祁隼臉色,“我、我、我說了……你可、可不可以、不、不要生氣呀?”

“嗯?”

“你先答應我,我不想惹你生氣!”

“嗯,你說吧。”

“我覺得……祁隼你還是挺喜歡物理的。”謝雲慫慫地低下頭,愈說愈小聲,小聲到随時能辯解一句“你聽錯了”。

“為什麽這麽說?”有幾分不可思議地,這回祁隼并沒有那種捕捉不到源頭的怒意。

謝雲小心地擡起上眼皮,确定對方不氣,才說下去,“你每次忽然停下來,我問你、他們在說些什麽,你都跟我說是物理,你如果不喜歡的話,又怎麽會每一次都、都停下來聽清楚,讨厭一個東西,應、應該會馬上跑走才對吧。”

祁隼這一刻什麽都沒在想。

他盯着伫立在霞光之下的少年,金橙暖光襯得清秀面容更加柔和,對方深褐晶亮的瞳仁裏,充盈對他的關心,他明晰地抓到“我想要你快樂”幾個字。一剎,他終于能領會謝雲近來的想法——

他現在也想上前一步抱住謝雲。

因為謝雲是那樣溫暖、燦爛,好似保存了人世間的全部美好,他覺得自己只要抱住了,就能夠重回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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