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醉酒

第3章 醉酒

夜風撫摸過樹葉,散不去夏季一絲熱,道路兩邊路燈昏黃,沁出暖意。

謝驚休剛跑去門衛放完禮物,打開手機想要看一眼時間,學搭app的消息跟狂風驟雨似的席卷而來,他頓了下腳步,有點愣。

上下一翻,某個人給他發了幾十條語音。

破天荒的。

謝驚休悄悄把音量調低了,擱在耳邊,慢吞吞一邊往前走,一邊抿了點笑點開她的語音,入耳卻先是一陣哭聲。

夜風将前面不知誰的聲音散得很遠,模糊飄入耳中,熟悉至此,像是夢境與現實的交替,手機裏的聲音與現實合二為一。

我不摘月亮:“我早該知道的,從今天的零點開始,我就應該知道的,他早就已經不喜歡我了。”

謝驚休猛地停住,心髒漏半拍,驀地擡頭去尋。

前面那個人蹲在路燈下,小小一個,燈光給她鍍上一層橙黃,肩膀不斷聳動,握着手機還在不斷說着話,聲音哽咽,不顧周圍人怪異的目光,醉了似的,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手裏的那個草莓蛋糕搖搖欲墜。

謝驚休隔了一段距離,靜靜地望過去,聽見蹲在路燈下的那個人帶着哭腔道:“為什麽啊?明明今天是我的生日,為什麽?”

掌心的手機振動一聲,謝驚休沒有低頭看,沒有點開聽。

他确定是她。

他奔過去,接近時腳步漸緩,最後停在她的面前。

蹲在地上那個人察覺到,茫然地擡起頭。

雙眼通紅,鼻尖也紅,淚痕未幹,圓框眼鏡下滑到鼻翼,唇角有一顆小痣,像造物主無意間落下的一滴墨。

夜風拂過,柔軟發絲飛舞着橫在臉前,被淚水粘住,糊在臉側。

謝驚休垂着眼和她四目相對,心髒重重撞擊了一下胸膛,突然之間,他啞然失笑。

原來她長這樣啊。

他形容不出自己究竟是什麽心情,好似熱氣球飄到半空中突然爆炸,卻在那一刻被魔術師輕輕一點,成為絢爛煙花。

但待煙花餘成灰燼,嫉妒卻又悄然升起,和失落滾成一個湯圓,難以下咽。

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垂眼望她:“喝酒了?”

蹲着的那個人仍然茫然,仰着臉,眼睛張得很大,像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目光只愣愣落在他的鎖骨上。

謝驚休笑了,曲着膝蓋蹲下來平視她。

“姐姐。”他品了品她那句話裏的含義,咬着牙根,意味不明,像愉悅,又像在不高興,充斥着藏不住的氣惱,“我千裏迢迢,乘兩個多小時公交車過來給你送生日禮物,結果你讓我聽你失戀?”

許願仍然茫然,抱着膝蓋,表情一片空白,只一個勁盯着他的鎖骨瞧,又好像兩眼空空。

謝驚休盯着她瞧了半天,冷不丁問了句:“酒醒之後會記得嗎?”

許願遲鈍地“啊”了聲,緩慢地眨了下眼,又聽他說:“別記得了。”

謝驚休撈起手機,擱在唇邊,目光定定望着她。

許願的目光随着他的動作落在他的手上,朦胧燈光下鍍上一層暖白,面前人指關節分明,手指生得好看,輕輕捏着手機,指尖按下錄音鍵,不緊不慢的聲音随之傳來。

明明拿捏着軟調,尾音卻被他拖得又長又懶散,像安慰,也像陰陽怪氣。

“姐姐你那麽好,是他沒有眼光。”

手機嗡嗡一陣響,許願低頭看,困惑。

為什麽小號會給她發消息?小號成精了嗎?

她沒多在意這點,也沒在意面前這個人是誰,為什麽突然蹲下來跟她說這種話。她有些懵懂,思緒被酒精擾得不成體統,又或者是她縱容了這種沉溺的醉熏感,情感深處只想要一個人在此刻陪陪她,無所謂是誰。

她被那句“姐姐”弄得難受,小聲抗議,聲音裏還帶着濃濃的鼻音:“你能不叫我姐姐嗎?”

謝驚休聞言道:“那你要我怎麽叫你?你從來沒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我叫許願。”她認認真真告訴他,“許願的許,許願的願。”

謝驚休挑了下眉毛,名字在他唇邊無聲繞了圈,笑了:“名字很好聽。”

許願扯了下嘴角,淚珠還挂在眼角,腹部難受好了點,她低頭又挖了一口蛋糕,往嘴裏送,是草莓蛋糕,但是她沒嘗到甜味。

謝驚休陪着她在路燈下蹲了很久,望着她一口蛋糕接着一口蛋糕往嘴裏送,半晌,終究還是沒忍住:“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許願答得果決:“不喜歡。”

“那為什麽因為他感到難過?”

她低頭,聲音模糊:“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自己。”

謝驚休點點頭,唇角上翹兩分:“那你後悔喜歡過他了吧?”

“不後悔的。”醉酒的人難得那麽思路那麽清楚,許願擡頭,語氣淡下來,聲音清晰,那一瞬間,謝驚休甚至産生了錯覺,以為她酒醒了,“曾經的他值得曾經的我喜歡,但那只限于曾經。現在的他已經不值得我為他動心了,未來也更加不可能。”

夏季的夜風吹過樹梢,伴着一陣葉片作響,把記憶一下吹回兩年前。

高一升高二的那年暑假,許願作為尖子班的一員,很不幸被學校剝奪了一半的假期,挂着自習的名頭,待在教室裏聽語數英老師講題。

悶熱的夏季,窗外喧鬧的蟬鳴混着教室上方老式風扇的哇啦響,老師在講臺上握着白色粉筆,筆尖碰撞黑板,啪啪響。燥熱卷來一陣難熬的困倦,教室裏一半人以上都奄奄着,無精打采握着筆戳着卷子。

許願昨晚卷子做晚了,也有點困,但她強忍住了睡着的沖動,拿着風油精在鼻尖猛吸了一口,大腦瞬間清醒,她眨眨眼,繼續認真聽課了。

下了課,不少人趴桌上睡着了,她再溫習了一遍課上講的錯題,直至感覺到有個人在她身側停下。

許願擡起頭,便瞧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她桌前,手裏握着一個小盒子,往她桌上一遞。她有點愣,伸手推了下眼鏡。

穆思禮當時在高中挺有名的,人談不上多帥,但在那個人人都不太注意形象的時候,他夠幹淨清爽,個子又高,加上性子熱絡,足以從人群中脫穎而出。

可是她和他沒什麽交集。

在沒有交集的那時候,他遞給她一件禮物,笑着說:“生日快樂,許願。”

生日……

她呆了一秒,像是做題做傻了一樣,緊接着才想起今天是幾號。

許願其實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更不會有人在生日時候送她生日禮物,夏唱瑤女士忙着工作,父親更是個整天神龍不見擺尾的,全國各地到處出差,偶爾她想起來時,會給自己買個蛋糕,不用蠟燭,勺子挖下一口,她告訴自己,離成為大人又更近一步。

當然,大部分時間是想不起來的。

夏唱瑤女士從小到大教育她,別收人家的禮物,收了就是欠了一份情,欠了一份錢,得還回去,人際關系煩人又複雜,看似得了一份禮物,實際上什麽也得不到,到最後還可能會倒貼點什麽。

于是,對于禮物,尤其是生日禮物,她有點覺得陌生,遲疑着沒接,又聽他輕描淡寫地開了口:“沒怎麽花錢,運動軟件上跑了幾公裏積分換來的,你收着吧。”

許願盯着禮物默不作聲掙紮了很久。

窗外的知了鬧得人思緒混亂,燥熱在繃緊的神經上突突跳舞,試卷上的題像一道道緊箍咒,一切都顯得那麽具有攻擊性,她突然間想——

收了會怎麽樣呢?

叛逆破了土,她終于伸手,接過了禮物。

其實夏唱瑤女士的很多想法她無法茍同,比如她一點都不覺得收獲一份禮物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即使未來要還回去,起碼在收到禮物的這一刻她很開心。

只是她常常要照夏唱瑤女士說的那樣做,無他,誰讓她是夏唱瑤女士的女兒呢?夏唱瑤女士常說,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住她的,就得聽她的。

許願抿着唇,克制着內心隐藏着的一點驚喜,打開那個小盒子,裏面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粉色獎牌,上頭刻着精致的浮雕。她伸手摸了摸上頭的浮雕,光滑卻又凹凸不平,她驀地發現,這個獎牌是雙層,可以被推開。

“不知道你們女生都喜歡什麽,感覺粉色系的、可愛一點的會更受歡迎一點,所以……”穆思禮的聲音在獎牌被推開的那一秒頓住。

許願也跟着指尖一僵。

獎牌內層裏,夾着一枚愛心戒指。

教室裏喧鬧,沒人注意這個角落,男女之間互送生日禮物本沒什麽,加上一枚戒指,含義一下暧昧起來。

他寂了幾秒,聲音幹巴巴的:“我不知道有這個……”

許願故作鎮定,“啪”一下把獎牌外層推回去,“哦”了聲,默不作聲平視前方。

教室前方有人在丢着粉筆玩,在黑板上畫着烏龜,被逗得咯咯直笑。

許願的餘光聚焦在身側那人上,瞥見他臉龐一陣通紅,她朦朦胧胧中感覺到他對自己可能有些不一樣。

後面偷偷藏着禮物回了家,拿出手機搜了搜才知道,那個獎牌不僅要滿足一次性跑五公裏的要求,還要花幾十塊錢。

另外,穆思禮跑步其實稀巴爛,平時體測一千落末尾,多跑一米都嫌喘。

少年人的心意在那一秒冒頭發芽,瘋長。

只是,她對他的心動,起于生日,也止于生日。

許願從來都不覺得有什麽好後悔的,所有的一切在未來談起來不過一句風輕雲淡的閱歷,成為成長的養分,一起鑄造一個更加強大成熟的她。

曾經的穆思禮告訴了她原來生日是可以別人陪着一起過的,原來收生日禮物也沒什麽大不了,不像夏唱瑤女士口中的那樣,一切禮物都需要論一個因果利益關系。他觸發了她人們所謂“叛逆”的第一根琴弦,而不是一味聽從于夏唱瑤女士口中的“正确”。

現在的穆思禮教會她,原來人心是善變的。

許願聲音很輕,道:“所以我不會後悔。”

她不為這場失敗的暧昧感到傷心,她只是難過,今年的生日她又是一個人過了,很孤單很孤單一個人。

許願感覺腹部好多了,不怎麽難受了,搖搖晃晃從地上站起來,腿蹲麻了,起身時一個趔趄,謝驚休下意識扶了她一下。

許願站穩了身子,點着自己手裏那杯草莓蛋糕,盯着他的鎖骨,認認真真地告訴他:“這是我的生日蛋糕。”

她的語氣裏還帶點茫然與失落,橙黃色燈光灑進她的眼睛裏,微亮,她喃喃道:“我成年了。”

說完,她又撈起手機,對着擴音器很大聲地喊了一句:“我成年了。”

謝驚休口袋裏的手機隔着薄薄一層衣料貼着皮膚振動,于是,他望着她,手指摸出手機,按了語音鍵上,眼底的笑意被燈光割裂成好幾塊。

他覺得她可愛,也在那一瞬間無比嫉妒她嘴裏那個曾經的暧昧對象。

“嗯。”他語氣軟下來,繞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愫,“成年人,許個願吧。”

許願有點迷糊,按緊了眼鏡湊近手機屏幕仔仔細細瞧了一會兒。

她有點驚恐,猛地扭頭看他:“我的小號成精了!”

謝驚休“噗嗤”一聲笑出來。

許願顫着手指,點開“小號”給自己發的這條語音。

手機裏傳出一道溫軟的嗓音:“成年人,許個願吧。”

“許願?”她的腦子一團漿糊,沒聽出什麽不對勁,懵然想了一會兒,伸手指指自己,“我就是許願啊。”

“不是這個許願。”謝驚休忍着笑,解釋,“讓你許個生日願望。”

她恍然大悟。

許願閉眼,特別虔誠地小聲念:“學業順心,事業有成,暴富買房。”

許完了願望,她睜開眼,鄭重地吃掉了最後一口蛋糕。

蛋糕吃完,許願擡起眼,手裏握着空空的蛋糕盒,視線平視,落在他的鎖骨上。

“還有。”喝醉的人聲音很大不自知,語氣還特真誠,“你的鎖骨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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