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敬你,我的俞舒

敬你,我的俞舒。

2000年到2023年,橫跨了整整二十三年的時間。

祖國在繁榮不息地發展,一批又一批人從農村來到城市,又有一批再一批的人從城市走向農村,沉默的雄獅不再沉默,蘇醒後讓世界為之震撼。

廣城的那片城中村縮得更小,高樓建得更多,林立着捅向穹頂。

像“藍天發廊”這樣的廉價小發廊已經很少了,總是藏在破舊居民區的犄角旮旯中,被外層商業街上光鮮亮麗、價格高昂的“網紅”造型室取代。

一個随着“缺德”導航,妄圖抄近路的男大學生意外闖入了這片高速發展的一線城市之外的“遺失之地”。

他站在巷口,仰頭一望。

縮成小圈的陳舊握手樓交織而出的細縫中,是巨人般伫立着的CBD商圈,高達三百多層的商業樓裏,每日進出着成千上萬的小資白領。

這條巷子是前進與遺忘的縮影,是零星露出的天與枯葉罅隙間的芸芸衆生。

此刻,巷口前就坐着一個黑發夾着白發的人,乍一看看不出年紀,但滿臉皺紋,像是上了六十。

老頭兒手裏夾着支煙,是小賣鋪最便宜的大前門,他抽的很快,沒一會兒就點上了第二支。

大學生轉頭看着他,忽地有了靈感,他們這次的作業是命名作業,名為:一支煙。

他走過去問老頭兒,能否幫他畫一幅畫。

老頭兒覺得好笑,說:“有人想上我,有人想我上他,有人想替我贖身,有人想我賺錢養他,我活了五十幾年,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想幫我畫畫。”

男大學生被他前半段頗為“新潮”的話驚得瞪圓了眼睛,還不等他消化幾秒,就看他指了指巷口的小賣鋪,說:“你去給我買包煙來,我就讓你畫。”

男大學生倒也沒說什麽,問他要什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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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把口袋裏的煙盒遞給他,說照着買。

等他買完煙回來,老頭兒接過煙,手顫了顫,明明還有半包,卻拆了新的,點上煙,問他:“花了多錢?”

大學生老實回答:“11塊。”

老頭兒“哦”了幾秒,笑了聲,引起一陣咳嗽,咳完,跟他說:“兩千年那會,這才兩塊五一包。”

男生一笑,說:“那會兒不物價也低嘛。”

老頭兒緩緩點頭,“說的也對。”

等大學生架好畫架,坐在他面前,就聽他語氣有些惶恐,問:“我就這麽坐着啊?”

大學生笑着說:“差不多,您可以稍微活動下,別離開太久。”

“好。”

老頭兒又開始抽起煙,或許是覺得無聊了,第三根煙的時候,問他:“你從哪裏來?”

大學生洗了下筆尖,随口說:“北城。”

“哦……”

他們之間再次陷入了沉默。

那副畫已經勾出了大半,有高樓,有城中村,有這個看起來老年一樣的中年男人,有一支在指尖不停閃爍的煙。

“坐着實在是無聊,”老頭兒抖了抖跌落在褲子上的煙灰,又點上支煙,咳了兩聲,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正好你也從北邊來。”

男生應了好。

畫面在奔流着的車水馬龍見不斷回撤,快進、停留、快進……

最終,時間與聲音都變得緩慢起來,與2000年的光影并行,回到了某個名為“藍天發廊”的地方。

“當啷——”

隔壁發廊的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一個三十出頭的白面男人光着膀子,穿着平角內褲,“啪嗒啪嗒”地踩着人字拖從藍天發廊裏推門走出來。

他剛一出來,就帶出了股甜膩膩的橙子味兒,還帶着點兒劣質化合糖精的味道,很快門又被合上,香味在炙熱的空氣中消散,轉瞬即逝。

“老板娘”兩指夾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擦了根火柴,銜在唇邊深深吸了口,又仰頭露出皙白的脖頸朝天空吐了口雲,再低頭時就看到巷口橫擋着的黑色轎車。

煙被夾住,停在指縫間。

他眯起眼仔細朝那輛黑色轎車瞧了兩眼,反手把門推開條縫,朝裏面慵慵懶懶地喊了聲:“樊星,來這兒瞅瞅。”

*

不知不覺,老頭兒就這麽靜靜坐着,電影走了将近兩個小時,樊星和路知遠的故事進入尾聲。

車流不斷加速,這次沒有停留。

大學生一看表,才過了二十分鐘,就講完了,他的畫都還沒開始上色。

為了不讓兩方都尴尬,他就順着問:“後來樊星怎麽樣了?”

老頭兒笑着搖搖頭,點點花白的,被高樓大廈占滿,漫無邊際的灰色穹頂,說:“他去做星星喇。”

“可惜了,”大學生手中的筆一頓,順着他指的方向望了望天,說:“我們現在都看不到星星了。”

“系呀……”

老頭兒繼續抽起煙,安靜地坐在巷口抽煙。

大概在那副畫快完成的時候,老頭兒忽然開口:“我看人家高凡的太陽花都有名字,你的畫準備叫什麽?”

大學生傻住了,仔仔細細想了想,明白過來,他說的是梵高的《向日葵》。

一笑,正準備回答,聲音卻又頓在唇間,想了想,面色沉重下來,望了他濁黃的眼,說:“叫《樊星》吧,樊星的樊,樊星的星。”

他的畫是在白天畫的,樓間的縫隙連太陽都被遮得嚴實,談何“繁星”一說?

但老頭兒不懂,像是這才真正笑起來,問他:“你姓咩啊?以後是個大畫家了,要好好保存這幅畫,我會在報紙上找你消息的。”

大學生被捧地不好意思地笑,說:“我姓路。”

“路?足各路?”老頭兒強調了一遍。

大學生連聲應着,把畫好的畫轉過來給他看。

老頭兒這時候卻不看了,他癡癡地笑起來,望着被工業化的高樓充斥着填滿的空,癡癡地笑。

·

電影片尾曲在沉寂中放完,随着頭頂的燈光亮起,是一片震耳欲聾的掌聲。

整整響了十分鐘,都沒有要停的意思。

這時候主創團體的人員一個接一個走上臺,朝大家鞠躬。

即使在香江首映後大家就知道這電影有多虐,但此刻影院裏還是此起彼伏地響着抽泣聲。

好在大家帶足了紙巾,身邊都團了一堆鼻涕紙。

韓涿野笑了下,先舉起話筒貼着唇,跟他們說:“點解仲喊?比我屋企嘅小baby重喊。”怎麽還在哭?比我家的小baby還能哭。

澳市大部分人也說廣東話,是能聽懂他意思的。

此時這電影裏的“渣男”一開口,觀衆們就繃不住了,朝他崩潰大喊:“渣男!”

俞舒站在他旁邊笑起來,調侃說:“韓老師的渣男形象是立住了。”

“你現在也跟着他們尋我開心喇,學壞了,bb,”韓涿野跟着笑,手放松地搭在他肩頭,适當給臺下跟了兩場的cp粉們一些腐利。

果不其然,哭聲小了,尖叫聲隐起。

韓涿野“不成器”地指指他們,開玩笑說:“一天到晚想點什麽,我和小俞老師是純潔的同事關系。”

“噫——”

臺下那些扒出他們不知道多少同款的cp粉們可不相信,在“自家人”的場子裏肆意發癫。

開了幾分鐘玩笑,稍稍緩和了觀衆間悲恸的情緒,主創團隊一個個開始正經發言。

大概說了半小時左右,終于到了喜聞樂見的觀衆互動環節。

有個上次香江就提問過的男生站起來,問他們:“上次香江首映,韓老師沒去,這次補償我們啦!”

俞舒事不關己,放下話筒看好戲。

韓涿野似笑非笑,問:“你們想要咩補償喇?”

“親一個!”

有位大哥一聲吼,從後面驚起一片人紛紛回頭,陡然又有人跟着喊。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姑娘們叫得起勁兒,夾雜着幾位低沉的男聲格外明顯。

俞舒感覺到韓涿野朝他看來的視線,有點惶恐地往後退,朝他搖頭:“你自己補償大家,不要拉上我。”

“來嘛,”韓涿野朝他攤出一只手,話筒貼着薄唇,低沉出聲:“小俞老師,我們致敬一下藝術。”

俞舒不肯,拿起話筒跟他對答如流:“我不要一會兒出門就看到熱搜,俞舒和某位退圈影帝當衆熱吻。”

話音剛落,後背就被旁邊的馬捱宜推了一把,一下沒站穩,向前撲進韓涿野懷裏。

觀衆哪裏見過這“大場面”一下都瘋了,轟叫起來。

韓涿野牽住他的手,拿着話筒的手貼在俞舒臉側,喉結微微一動,側身垂頸。

俞舒想推開他,但耳邊是滔天的叫喊,好像幫他們隔開了世界,兩雙眼眸目不轉睛地,在喧嚣中沉靜又隐晦地對望。

他忽然不再想拒絕。

唇一吻而過。

蜻蜓點過水面,細風掃過林葉,月光灑上清冷的夜,青蛙撲上漂浮的荷葉,吟游詩人歌聲遠蕩,在半空不斷回響。

天地自然,與人,都在這個吻裏被重疊。

話筒就貼在臉前,所有人都聽到兩人離開彼此時輕輕的一聲“啧”響。

觀衆被吓傻了,沒想到他們來真的,反而安靜了。

韓涿野舉起話筒,說:“本來今天想幹件大事,緊張了一天了,謝謝大家給我個放松的機會。”

在散場時,是由韓涿野發言的,他話音停住,說完最後一句話,話筒還舉在唇前。

大家都安靜地沒有出聲打斷。

就見韓涿野唇瓣微動,貼着話筒閉合起來,沉聲說:“獻給一棵榆樹。”

說完,他們在觀衆的歡呼中落幕。

·

澳市的路演是在一個大型商場裏,快日落的時候人也不太多了,商店也盡數要關閉,各處都暗下來,顯出剪影,此時跟着他們一起走出去的人流大都是來觀影的觀衆和一部分準備回家的路人。

韓涿野和俞舒換了衣服帶了口罩和帽子出去。

俞舒好奇地問他:“你今天都緊繃繃的,準備幹什麽大事?”

他抿了抿唇,黑口罩下的臉色有點泛白,不像剛才在臺上那麽自如,幹巴巴地回答:“沒什麽,之後再告訴你。”

俞舒“切”了他一聲,走在前面,說:“我還不想知道呢。”

韓涿野手揣在風衣口袋裏,緊了緊,跟上去。

戒指是一早就準備好的,取自先前送給俞舒那條吊墜同一塊母石,本來是想直接打一個7克拉的藍鑽出來。

結果設計師對他的品味連連搖頭,說兩個男人的婚戒要相對日常一些才好帶出去。

就把開玩笑說,不如把那個7克拉的藍鑽重新切出十二個碎鑽,分別六個,鑲嵌在兩個24k金的素圈上,一人一個。

設計師本來只是想逗逗他,沒想到他真能同意。

畢竟一整顆7克拉的藍鑽和十二個碎鑽的價格可是一切就切掉十幾倍的價格。

畢竟7克拉的藍鑽難尋,十二個藍鑽的碎鑽哪裏都好湊齊。

最後在金主的堅持下,設計師含淚把這麽一大塊“寶貝”分成了十二分,5.6億切成了可能還沒有六千萬。

設計師一邊切一邊怪自己嘴欠。

成品終于在兩個月後飛向金主手上。

從渙市出發來澳市的前一周韓涿野就拿到了戒指,但是一直沒找到一個何時的機會幫他帶到手上。

其實他也是不确定,不确定俞舒現在到底願不願意接受這份代價是“餘生”的契約,和他走下去。

拿到戒指的一個禮拜裏,他一直不在狀态,也一直在躊躇,往日的所有自信一掃而空,腦內不斷想着被俞舒拒絕的場景,被拒絕後又要怎麽辦?

終于到了今天,韓涿野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本來的計劃是兩人晚上去看夜景的時候跟他求婚。

這會兒跟在俞舒身後,還是止不住地緊張。

俞舒兀自在前面走着,混入往來的人群中,也沒有人認出他們,耳邊聽着在讨論《啄木鳥》劇情的觀衆,偷偷笑了下,想回頭找韓涿野,卻發現人不在身邊,不知道何時“走丢了”。

他在某刻停住,驀地回身。

韓涿野就在他身後三步的距離,心事重重地跟着。

此時他陡然回身,膝蓋一軟,“噗通”一聲,單膝跪在了地上。

俞舒吓了跳,往後連連退了兩步,沒反應過來。

去看他,就發現韓涿野手都在抖,非常明顯的抖動,因為戒指盒都差點掉地上去。

他緊張又被笑意趕走。

周遭是被這裏突然而來的動靜吸引了的人群,大家沒有過多停留,但放慢了腳步,不斷回頭看着這邊。

他們停留的位置恰如其分地落在一扇巨大的拱形落地窗前。

那時候臨近日落,太陽不紅,由層雲将那副油畫般的日落分為了三層。

底下是層巒群青的山,中央是金燦燦的日光,上方是隐隐約約的,映出天際的藍。

或許還有第四層。

窗與天際的日落同為一體。

畫外,是熙熙攘攘、千萬人的歡呼,與兩雙避開所有聲音,直直對視上的目光。

人群融入畫中,他們站在畫外。

在高朋滿座的喧嚣中,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韓涿野聲音緊了緊,跟着抖:“老婆……”

他緊張地說不出話來,眼眶有些泛出水光。

俞舒呆愣愣地看着他,目光掃到口罩上潤出水珠的黑眸。

韓涿野被自己突如其來的下跪給弄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跪下了,大腦難得空白,努力開口,視線在水光中模糊,跌跌撞撞地像只受傷的鳥,奔向他的樹。

“bb,娶我回家啦!”

“你不要哭呀!”俞舒被他弄得想笑,帶着笑意“嘲笑”他:“哪裏有求婚的人是哭的?不是被求婚的人才哭嘛?”

“我唔理!”

韓涿野哭得更大聲,俞舒開始笑,旁邊的人也開始笑,起哄着朝他們喊:“答應他啦!好勇敢哦!”

他們說的是,像這樣的關系的情侶,敢于在大庭廣衆下求婚,其實真的是一件很困難、很困難的事情。

“我會娶你這個愛哭鬼回家,”俞舒笑着走過去,從戒指盒裏拿出一枚稍大的戒指,幫他戴在手上,又拿出稍小的那個,遞給他:“喏,幫我帶。”

韓涿野咽了口口水,吸了吸鼻涕,顫顫巍巍,又小心謹慎地幫他戴上左手無名指。

戒指不大不小,正正好地貼合在手指上。

“真系一個愛哭鬼!”

俞舒把他拉起來。

韓涿野這會兒覺得丢臉了,碰了碰他的帽檐,低聲說:“才不是。”

牽住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愛不釋手地跟他十指纏繞着。

“癡線。”

俞舒笑罵了一聲,仰起頭隔着口罩去吻他的唇,一如那個雨夜。

過去、現在、未來,獨立存在。

無限長的曲線連着兩頭,誰也無法改變任何一刻發生或即将發生的事。

宇宙無垠,滄海一粟。

此刻,他們只能懇切地希望,回家後俞旺仔拉的小提琴能稍微好聽一些。

以及,彩虹長挂高空。

敬這個狗血淋頭、滿目瘡痍、充滿不公、四處悲劇、即将末日,卻還開出一朵黃色小花的,美好世界。

敬你,我的俞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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