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三國/季漢]麟有志

[三國/季漢]麟有志

第二章

姜維被姜冏牽着手，一路在左将軍府暢通無阻，心下納罕。

他本想詢問，但姜冏看起來比他更為緊張。今晨父親将他留在客棧，說去拜見玄德公，不到半日便回來，還陪伴了幾個軍中好手，要帶他一起去左将軍府。

姜維在姜冏多年的影響下，也很崇敬劉備，早想見一見這位當世英雄。

但——眼看着在府邸中走得越來越深，姜維心中的詫異實在難以忽視。

“父親？”他輕喚一聲，也不知是在打消自己抑或姜冏的不安。

“啊，維兒。”姜冏似是回過神來，聲音裏有種幹澀的緊張，“噢！從前不曾告訴你，我與玄德公有舊交情。今日重逢甚為喜悅，他聽說我尚未置宅，邀我們到左将軍府暫住……”

話未說完，前方的房門已猛然打開，一中年男子闊步而出，笑道：“仲奕！可教我好等啊！”

姜維凝神望去，心中已猜出那男子的身份，不由翻湧起一陣興奮。

只見這男子面如冠玉，颌蓄美須，雙耳略大，手臂過膝。相貌稱不上英俊，卻頗為堂堂雄偉，天生一副龍章鳳姿。頭戴小冠，身着紅蜀錦袍，貴重兼有英武。

這位荊、益之主身上自然而然地散發着灼燙的生命力，如太陽一般。哪怕他已年過半百，那種奇特的感召力絲毫不減。仿佛只要望着他、跟随着他，就有無限的希望。

霎時間，姜維臉皮微微發燙，因心頭湧動的激動與熱血。

不知為甚麽，他胸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親近感。而且，是否他舉止失常、或是生出妄想了？他竟然覺得那位劉将軍——從踏出來第一步開始，雖然在同父親說話，卻一直盯着他姜維看……

“這便是仲奕的兒子罷？叫阿維是麽？”

左将軍似乎與父親寒暄完了，将注意移到他身上。姜維，可不能失禮呀。他告誡自己，正想應答。忽然間面前遮下來了黑影，再回過神的時候，左将軍已經将他抱了起來。

一陣輕微眩暈，姜維發現自己的視角變了。

哎呀……他心裏覺得這很不妥當，自己又不是五六歲的孩童，已經十三歲，算半個大人啦。玄德公對待故交之子，竟這麽熱情親切嗎？姜維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但劉備一直含笑望着他，眼睛裏似乎盛滿了喜悅。

“好孩子。”不知為甚麽，他的聲音竟然有點哽咽，“一路跋山涉水過來，辛不辛苦？你都這麽大了……這麽大了……竟然才見到你。”

“不辛苦，我和父親都有遠志。”姜維待在景仰的英雄懷裏，有些興奮，又有點害羞，“如今見到了玄德公，怎會覺得辛苦？”

劉備心中感慨萬千。這孩子對身世尚不知情，可他無意之中，竟然一語中的。遠志啊……當初孔明出山未久便教訓他“主公是否無有遠志？”，也正因為那番匡扶漢室、還天下太平的遠志，他四處奔波，累得身邊人也颠沛流離。如今基業初成，分離十餘年的孩子也回到身邊，這一切豈非是天意麽？他又想起那段模糊不清的夢來，一時間越看姜維越是歡喜。

既然想到孔明，劉備便順從心意，轉過身來，笑着喚道：“孔明，你看阿維——”

姜維正想委婉勸說玄德公将自己放下來，可這位新主公不知是天性豪邁還是過于喜悅，竟然直接将他塞到了對面一人的懷裏。視線猝不及防對上的那刻，他腦海裏只剩下四個字：

恍若神仙。

*

諸葛亮跟在劉備身後步出，以一種看似随意的方式觀察那位小郎君。

只瞧了一眼，他便松口氣：身世這樁事，不會有什麽是非了。

姜維不曾生得與劉備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但在他們這些親近的人看來……那的确，一看就是主公的孩子。直覺判斷在先，而對容貌細節的審視，反而在後了。

這小郎君神情雖有些莊重拘謹，但眉目疏朗、氣質清正，想必笑起來也會很甜。相貌尚有些未長成的稚态，卻已能看出俊秀的影子。生得很白，身上有股招人喜歡的挺拔精神氣兒。

且父子間的相似，神情乃至五官的小細節，亦是絕不會錯認的。

既然面貌足堪為證，又有姜冏那段嚴絲合縫的證詞。那麽姜維的身世，已經足以認定下來。剩餘的，不過搜集一些用來顯示鄭重的邊角證據。

聽姜維的反應對答，諸葛亮也暗暗贊賞。他與劉備素來親近，此時既然認定了不是什麽陰謀，而是主公真真切切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自然也為他高興，先将這孩子視作了子侄。

但劉備一個高興，把姜維送到他懷裏，卻是諸葛軍師也料不到的了。

想來姜維亦很驚訝，眼睛睜得圓了些，清清亮亮望着他，如一只小獸。諸葛亮瞧了一會兒，也覺得心中喜愛親近之情翻湧。但他畢竟比劉備這個當事人更冷靜，只抱了片刻便将姜維放下來。

“姜義士将孩子教導得好啊。”他口上稱贊，仍是俯身在姜維面前，“阿維很聰慧。”

便見到紅暈浮現在小少年的臉上。姜維牽着他的襟帶，目光裏流露出無意識的孺慕：“多謝孔明先生稱贊。您……”

諸葛亮确實很喜歡他，但見到劉備又在那邊反複踱步，便知道主公見過孩子後，心裏的情感愈發壓制不住，只是生怕吓壞了姜維，才硬生生躲去一邊。現下急需和知道內情的人一吐為快。

他笑着陪姜維說了幾句話，牽着他的手交到趙雲手裏：“子龍，姜義士和小公子的住處應當收拾好了。你帶他們過去放好行囊。我與主公還有點事情要講。”

趙雲穩重地點頭，他的目光其實一直沒離開小姜維，心中充滿疼愛。

姜冏方才沒說上幾句話，現在也趕忙上前幾步，向劉備及諸葛亮道別。之後又牽起姜維另一只手，帶他跟着趙雲去了。

劉備戀戀不舍地看着孩子的背影，還不自覺地跟了兩步。等到再也看不見了，才有些魂不附體地被自家軍師拉到屋子裏頭，關上了門。

四下無人，他也回過神來，脫口而出第一句就是：“孔明，阿維定是我的兒子……”

諸葛亮又好笑，又暗暗為劉備心酸：“是啊，不用主公說，亮亦看出來了。”他陪着激動下頗為語無倫次的劉備說了好一陣子，對方勉強平複了心緒。

這才谏言道：“既然主公認定了阿維的身世，不知打算怎麽認下他？恐不宜操之過急。”

劉備當即道：“自然要群臣在場，兄弟在旁，祭告祖宗，以正名分。”又忍不住憂慮幾句不知阿維肯不肯認他，會不會對他這不稱職的父親失望，“孔明，我明白你的顧慮。”

“不光是你，阿維的養父也是這般說的。仲奕……”

不久前，姜冏執意跪在他面前，字字句句皆是對養子的愛護之情。

“冏深知玄德公如今身份貴重，更兼年深日久、別無旁證。您如果心存疑慮，那亦是人之常情。維兒随我在涼州長大，冏唯恐事有不順，不曾告知他身世。”

“維兒的确是玄德公之子，姜冏願意以性命作證。倘若玄德公不能确定，或有旁的考量，那麽維兒仍做我的兒子撫養，此間一切都不必讓他知道。但如果玄德公願意認下維兒這個兒子，也請您為他考慮周詳，不要讓旁人質疑他的身世啊。”

劉備回憶起來仍忍不住連連感慨：“我答允下來，他才改稱一聲主公。又和我細說阿維的學業愛好，讀了哪些書，練了多少槍法……唉，我聽了都覺得慚愧，仲奕當真是個好父親。”

諸葛亮只是靜靜聽着。的确，姜冏很愛姜維，只消短暫的會面便能看出。他待姜維非常用心。能有這樣一位養父，足以稍慰劉備待兒子的愧疚之心。

亂世之中，重逢乃是大幸。冥冥中定是有蒼天庇佑，才讓身懷六甲的姜娘子，遇上曾受劉備之恩的姜冏，托付兩條性命。

劉備仍在絮絮說着：“他又懇切地對我說，阿維從小跟着他跑來跑去，還經歷過孟起那場亂子——孔明你想不到罷，這孩子是經歷過戰陣的，雖然仲弈提起時很慚愧——阿維很早便有志向了，先前也一直把我當明主看待。仲奕說，我若認了這孩子，最好不要把他放在宅子裏。”

“阿維是塊良材美玉，只消稍加磨砺，定能為漢室出力。這是他的志向，也是他的天資啊。”

說至此處，劉備不由感慨：“仲奕的人品和眼光都很可信啊。早先他說得隐晦，但明顯已經瞄上漢中了。孔明我和你說，我很早就想招攬他的——”

話頭忽然一轉：“依我看，娶吳子遠之妹的事，還是暫緩。”

諸葛亮明白他的心意。要給姜維定下名分，要作為父親彌補空缺的歲月。新夫人不一定是阻礙，但肯定會分占去一些注意力。這正是劉備所不希望的。

平衡蜀中、釋放善意這些衡量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最終浮現的卻是姜維那雙清亮的眼睛。

“好。”他輕快道，“我和法孝直在，主公放心。”

劉備緊緊握着他的手，望向他的信任、熱切，與出茅廬時一般無二，甚至被歲月釀得更加醇厚。他想要說感謝的話，更想和諸葛亮分享他的快樂，竟然想不出言辭。

反倒是諸葛亮笑着搖動羽扇：“主公不派人去通知三将軍麽？他去郊外巡查，今晚也要回來的。若知道主公得子卻瞞着他，還不知道氣成什麽樣。只是萬萬叮囑三将軍別露了行跡。”

劉備如夢初醒，連忙奔跑着叫人，要他們快快通知張飛。又覺得不夠穩妥，自己找出一張空白絹布，在上面揮筆書寫起來。諸葛亮不欲打擾，神情卻思索起來。

伯約……伯約……方才姜維到來前，主公和他講到，由姜娘子為姜維拟好的表字。伯為長子所用，這是拳拳愛子之心，亦是在強調屬于姜維的名位。

半天前，主公的長子還是阿鬥，而姜維年長于他五歲，才智明顯勝之。

這兩個孩子要怎樣相處，還有主公的那位義子劉封——

在諸葛亮眼中，劉備仍是春秋鼎盛的。只要看着這位精力健旺的主公，他的心中便充滿希望，相信只要他們一直攜手下去，天下大事皆可成。而他現在所考慮的，也不過是孩子間的和睦。

“還要給二弟寫封信，不過得等我和阿維再熟悉一些……”身旁的劉備還在念叨。

軍師将軍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