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chapter.10

chapter.10

周一二人再見面時,若無其事,繼續當不鹹不淡的朋友。

江嶼敏銳地察覺到陸皓有哪裏不太一樣,但具體點他又說不上來。

十一月到了。

南方的樹沒有秋天。

校園裏随處可見的是常綠闊葉樹,偶爾冒出來的紅楓和銀杏就突兀地點燃了這方天地。

桂花的花期已過,地面上鋪了一層橘黃。

天氣轉冷,濱市只有兩個季節,夏天之後就是冬天。

哪怕還隔着這麽遠,下旬時就有學生掰着指頭數剩下的日子,離元旦,離寒假,離春節。

就連田清璇也難得在課上開起了玩笑:“今年春節不讓放煙花。實在想放,推薦使用硝酸铵加鎂粉,充分混合後加入鎂條,點燃鎂條,就可以看到耀眼的白色煙花。這個操作要在空曠的地方進行,不然你們會獲贈銀手镯一對。”

玩笑歸玩笑,大家也沒有這麽大膽子,最多在課上一笑了之。

濱市一中本來計劃的元旦晚會因為籌備中發生的意外臨時取消,究其原因是校領導錯誤的決策,為此學生們逮着校領導罵了幾遍還不解氣。

江嶼對時間的感知近乎停滞,他一邊希望時間過得快些,其一是沒有學生會不愛放假,其二是他想在春天告白;一邊又矛盾地祈禱時間再慢些,他能多和陸皓待上一段時間。

寒假就在這樣秘密的心緒中來臨。

散學式結束後,他主動出擊:“陸皓。”

陸皓側過身,示意他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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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走嗎?”

陸皓的動作停了一瞬,轉過頭直勾勾盯着他。

江嶼直覺不妙,這幾個星期來兩人都是一起出校門,陸皓的表現從未如此反常過。

“行。”陸皓答應,好像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江嶼不禁質疑自己的第六感。

兩人的前半程扯東扯西,大部分時間是江嶼在說話。到後來江嶼越說越不對勁——陸皓就算平時不怎麽說話,但這一路上也太安靜了。他幹脆閉了嘴。

人不得不信墨菲定律。

他住嘴的同時陸皓說話了。

“江嶼。”嚴肅的語氣,“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江嶼停住了腳步:“你說。”

“我要搬家了。”

江嶼松口氣:“我還以為是什麽事……”

陸皓打斷他:“不是。不是以學校為中心方圓幾百米幾千米的搬家。”

江嶼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麽了。

“我要搬出濱市,甚至Z省了。”

江嶼如鲠在喉,還要裝作不在乎地問:“是嗎?搬去哪?”

“我不知道。”

“那什麽時候搬?”江嶼退而求其次。

“四月份。”

“那不是還……早着嗎?”其實不早了。寒假和周末天數一減,他們能見面的時間寥寥無幾。

“嗯,還早着呢。”

前方是車站。

江嶼說:“我們往前再走一站吧。”他回去查詢了公交的站點和路線,了解陸皓的公交往前多走一站不會影響目的地和途徑站點。

江嶼像是無事發生,極為平靜地說:“今年過年要一起放煙花嗎?”

“好啊。”

誰都沒有糾結禁放煙花爆竹的大背景下,他們要怎麽才能兌現這個承諾。

江嶼是看着陸皓乘上公交的。

公交車轉彎,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他把毛衣的領口向上拽了點。

今年冬天真冷啊。

——

除夕夜,陸皓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接聽後,對面是江嶼的聲音。

“新年快樂!”傳出來的還有喇叭聲,風聲,和各種各樣的奇形怪狀的聲音。

“你在外面?”

“是。”江嶼不住地喘氣,聽上去是在跑。

“你跑慢點。”

“就快到了,你別擔心!”江嶼離那些聲音愈發遠,聽筒裏只剩下江嶼的嗓音和風聲。

陸皓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隐隐擔心。

“到了!”江嶼的聲音再次響起,“陸皓!你把你家窗戶打開!”

把什麽打開?陸皓瞬息間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帶倒了椅子。

他沒空再去扶起那把椅子,幾步躍到窗邊,掀開窗簾,打開窗。

他沒有聽錯。

江嶼正站在他家樓下,沖他招手。

隔得太遠他看不清江嶼的臉,但手機裏仍在傳來江嶼的聲音。

“你方便下來嗎?不方便的話我就走啦。”

“馬上。”陸皓消失在窗邊。

沒過多久,陸皓就下來了。

“走走走。”江嶼凍得哆嗦,攏住手哈氣。

“去哪?”

“那邊。”江嶼伸手向路盡頭一指,“我沒帶煙花,在街上跑了幾家店都說賣完了。我過來的時候那邊在放。你就當是我們一起放了吧。”

這一路冷清,大大小小的店鋪都歇業,店主回家了,亮着燈的都是住着人的。

走出幾十米就看到一群孩子追逐着,往彼此身上扔摔炮;或是把摔炮大把大把鋪在地上,拿腳一下下地踩,踩出“噼裏啪啦”一陣響。

“咻——”

“砰!”

兩人同時擡頭,煙花拖曳出火光,銀藍色照亮這一方天空。

鮮紅,墨綠,赤金,交相輝映,織出璀璨的夜幕。

然後什麽也不剩下。

江嶼忽地低落下來:“陸皓。”

“嗯?”

“好短暫。”他說。

他沒顧及陸皓,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小時候編作文,寫到短暫與永久的對比,我就會寫到煙花。我說即使它須臾就不見,留下的是永恒。”

陸皓認真聆聽着。

不過江嶼沒有再說下去。

除夕,跨年夜,他們兩在離陸皓家幾十米開外的空地上看了半小時的煙花,沒有說一句話。

陸皓沒問江嶼怎麽知道的他家地址。

江嶼沒說他拿到地址後,由于沒有出租車,一路狂奔到他家樓下。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從陸皓說出搬家開始,他們之後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我要回家了。”江嶼手機響了第三聲,他才對陸皓說出這句話。

“再見。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萬事勝意。”江嶼背對着陸皓,向後擺擺手。

江嶼離開後,陸皓沒急着走,他站在原地,多看了半小時的煙花。

——

開學眨眼即至。

江嶼再見陸皓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他們能接觸的時日越來越短了,每一天都變成懸着的達摩克斯之劍。

一天兩天,一周兩周,一月兩月。

這天終于來了。

一個周五的晚自習結束,同學們都奔向校門。

五分鐘,十分鐘。

陸皓沒動身。

江嶼慢騰騰地理着書包。

“江嶼。”陸皓表情寡淡,語氣平平,“能聊聊嗎?”

江嶼比誰都知道将要發生什麽。

這是他暗戀的訃告。

“你說吧。”

校園裏寂靜無聲,大部分人一下課就離開了,少部分家裏遠,向學校申請了留宿,這會兒也回到了宿舍樓。

像是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

往外走的時候開始下雨,陸皓撐開傘。

“沒帶傘?”

江嶼怔住,反應過來,笑:“可以一起走嗎?”

陸皓把傘朝他那邊靠了靠。

“我要走了。”這句話算是進入正題。

江嶼笑容收斂,他說:“我有幾句話想說。”

陸皓側頭看他。

“我覺得我們像同一平面上的兩條線。人際交往的關系歸根到底就是——認識,或者不認識——相交,或者平行。有的人相交的時間長,有的人短。有的人終其一生沒能碰面。”他低頭不去看陸皓臉上的表情,也刻意不去留意身邊陸皓的動作,“歐幾裏德幾何中,平行線不相交,也不接近;雙曲幾何中,平行線可以相交于無窮遠點,也可以不相交——但它們不在同一平面。”

“說點自私的話,我寧可我們是一條雙曲線,一條漸近線。”他說,“無限趨近,永不相交。”

而後沉默。

好像回到去年的四月份,也是這樣的雨,也是閉口不言的緘默。

第一個車站,兩人都沒停。

江嶼再次開口:“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如果有機會的話。”

“好吧。”江嶼自嘲地笑,“我們這麽有緣,也許會在下一個雨天重逢。”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第二個車站。

車還沒到。

江嶼迫切地想要說點什麽,但是他害怕自己一張口,那些他苦苦壓抑的話會順着喉嚨跑出來。

他無意識地吞咽,好像這樣就可以把他晦澀難言的情緒吞進肚子裏,等着它被慢慢消化。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往後退了一步,堵塞在舌尖的話到嘴邊變成:“一路順風。”

陸皓說:“前程似錦。”

随後陸皓搭上車,再也沒回頭。

公交車駛離視野,也駛出他的世界。

——

下周江嶼回到學校時,陸皓的書桌已經搬空了。

陸皓在江嶼的生命中來得突然,也走得悄無聲息。

像是一場夢。

——

後來幾次田清璇在考前心理疏導無意間問起他的心事,江嶼都敷衍過去。幸而江嶼的成績沒有退步,在高考前還隐隐有上升的趨勢。

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①

江嶼的高中結束得順順利利,像每個平凡的高中生。

拿到畢業照的那天,他翻到背面,在站位表上一筆一劃寫下陸皓的名字。

江嶼在心中描繪過無數遍他們重逢的樣子。

也許是在很多年後的一個雨夜,他沒帶傘,一把暌違已久的傘撐開在他的頭頂;也許是某天路上他們迎面碰到,一笑而過;也許他們根本不再認得出對方,擦肩而過。

不可否認的是,這段經歷就像珍珠,随着歲月流逝它也許會蒙塵,但當他們有天翻找擦拭,他們始終在彼此的眼中熠熠生輝。

——

只是後來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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