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蓋聶篇(貳)

蓋聶篇(貳)

後來的嬴政似乎也不是我認識的嬴政了。從九公子開始，有越來越多的無辜之人死于他手。蕲年宮之變後，他殺害了太後的兩個孩子，長信侯嫪毐得九族連坐，也借勢除掉了心腹大患呂不韋。

當我以為這些應該結束的時候，殺戮依然沒有停止。秦軍在攻破趙國首都邯鄲後，嬴政親自前來将兒時欺辱過他的人坑殺。大仇得報，可是為何連不滿十歲的孩子也在其中？

錯殺，無辜……他此時一點也不在乎……他感知情感的能力越來越薄弱，似乎感受不到世間的愛與義了。

一日晚間，我落腳在鹹陽的一家酒館。外面大雪紛飛，屋內的溫度雖比不上鹹陽宮，但卻讓我找回了一種久違的感覺。

酒館空空的，只有一個人在喝酒。他腰懸一把利劍，一身酒氣，劍意自發。我剛落座，他便湊了上來。我無意打擾，可他卻窮追不舍。

“閣下也練劍？”他醉醺醺地說道。

“是的。”

“诶，交個朋友，在這茫茫大雪天，我們能在這間普普通通的小酒館相遇，也算有緣，況且我也練劍。我叫荊軻，衛國人。”

他的理智尚且存在。我向他作揖，“在下蓋聶。”

“……蓋聶？是秦王身邊的蓋聶？”

“正是在下。”

他沖我笑了笑，似有無奈。他淡淡地說道：“也是，你師出鬼谷，本就是天下的佼佼者，何不輔佐一個強大的君王呢。”

“我輔佐秦王，是為了練就最強之劍，為了解救蒼生。”

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子取了一壺酒，又轉身折返回來。

“最強之劍？那何為最強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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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作答，先是瞪着他，等他落座。他卻腳下一滑摔倒在地，竟然打起了呼嚕。

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回答了這個問題：“我還不知何為最強之劍，但我知道，強者，是要以蒼生為念，為天下人立命。”

次日，不知為何，我又回到了這家酒館，我們居然又見面了，而後相視一笑。後來，他成為了我最好的朋友。

荊軻帶給我的友誼，與小莊的不同。仔細想想，小莊跟我終歸不是一路人。可荊軻與我，竟是殊途同歸。

後來，他離開了秦國。可是在秦軍駐兵易水後，燕國派來求和的使者居然是他。

他此生最錯誤，但也是他認為最值得的一件事，就是刺秦。他要求我不要阻攔他，可我是嬴政的首席護衛，如何能答應他這個請求。

“蓋大哥，求你了！不要阻攔我。”

“為了燕國？”

“你就當是為了我！蓋大哥，我有私心，我的妻子阿麗被嬴政奪走了，現在就在這鹹陽宮中……她被奪走時，已經有了身孕……”

我一時啞口無言。我知自己無法讓荊軻放下仇恨，我沒有立場。但他要殺的人，卻是将來能一統天下，能讓天下萬民生活在樂土之上的人。百姓苦不堪言，他們正是需要這樣的樂土供他們耕作，供他們生活。

“對不起，在下不能答應你這個請求。”

我毅然決然地離開，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以朋友相稱。

嬴政曾下令，朝堂上，除去他與我，衆人皆不可帶劍上朝。由此，荊軻刺殺一事便也多了一份勝算。

當這天來臨時，我擋在秦王面前。兩個昔日的好友，如今針鋒相對。我想起了小莊，若是鬼谷對決我去了的話，或許就是這樣一段場景。

我心中不忍，卻還是與他短兵相接。直至最後，我親手殺了他——我最好的朋友。

劍穿過他的胸膛，他卻強忍着疼痛走向我。一步一步，每走一步便是一個血印。

我緊皺眉頭，心生悲苦。他艱難地走到劍的末端，走到我的面前，唇邊流着鮮血。他的眼神中沒有責怪，反而是請求。

“你……”我顫抖着，想要終止這一切。

他抓住我的手，沉沉地說道：“……蓋大哥……阿麗……孩子……拜托了……”

他倒下了，我的手上也沾滿了他的鮮血。

荊軻的殘虹折斷在秦王玉座之前，後來被重鑄為淵虹。嬴政将它賜給我，說這是天下最強的劍，是用六國的絕望鑄成。劍非舊劍，嬴政也早非舊日的嬴政。

……

秦王掃六合，天下終于迎來統一，我想這個沒有戰亂、沒有殘殺的和平世界，應該到來了。

可是，它并沒有如期而至……

繁重的徭役、殘酷的嚴刑苛法，民生依舊苦不堪言。嬴政征召百姓興修全國的道路、修建他的阿房宮、鑄造他的兵馬俑、建造長城，還要征兵抵禦匈奴。

壓在百姓頭頂上的服役日期越來越長，更有甚者三五年不曾回過一次家。

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面，好似苦刑犯，可還有誰記得，他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是大秦的子民，他們本該守在農田，等着莊稼收獲。

我越來越看不透嬴政的心思，他的臉上一直都是一副冷漠的神情。

曾有朝臣向他勸谏，大興土木實非明智之舉，如今大秦應休養生息。可嬴政不為所動，興建工作仍在繼續。

看來，他真的不是那個能給天下帶來和平的人。

我偷偷離開了，成為了跟九公子一樣的人。嬴政的那句話，也用到了我身上。

從此，我背負着友人的依托，開始了逃亡的生活。

不曾料想，途中竟偶遇故人。紫女姑娘獨自一人走在偏僻的小路上，遇到我時，也有些不可思議。

我問她為何在此，她說她在流浪，在尋找一個屬于她的歸宿。

“那流沙……”

“流沙……‘天地之法，執行不怠’，但需要一個強大的國家作依托。流沙，已經不是之前的流沙了。”

她笑得甚是苦澀，物是人非的感覺我也深有體會。

“那紫女姑娘接下來想如何做？”

“我有些累了，不想再流浪了。再也沒有什麽能支撐我繼續走下去。我想，我應該去見他……”

“輕生，難道不是一種逃避嗎？”

“但是面對死亡也需要勇氣。既然活着沒有依靠，與其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不如就這樣放下一切。”

也許她是對的。離開了流沙，她連繼承九公子遺志的機會都沒有。活着，對她來說似乎更加痛苦。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我們辭別，自此分道揚镳。

……

“蓋大哥，天明已經被我送出宮了，求求你，看在荊軻的面子上，一定要找到他。”

“你要跟在下一起逃出去嗎？”

“蓋大哥，我走不了了，我留在宮中或許還能幫你抵擋一陣。天明，就拜托你了。”

……

天下第一劍，如今卻淪落為王朝的通緝犯。不能為帝國所用的人，便只有死。看來大秦并不是一個包容的帝國。

據說天明的身上隐藏着覆滅大秦的秘密，嬴政也在派人追殺他。

一個孩子，他也容不下嗎？我忘了，他曾親自下令殺死了自己的兩個親弟弟。

“天明，跟我走吧，離開這裏。”

這天大雨傾盆，我找到了天明。他被狗屠追殺，而我救下了他。

這個孩子眼神澄澈，如同那位故人。

“你來接我的？”

“是的。”

“你是我爸爸對不對？！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接我的！你是我爸爸！”

他滿懷期待，眼中流着淚水。這個孩子自小流浪，沒有感受過父愛與母愛，承受了他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痛苦。

他期待我的肯定，可他的父親是一個遠比我要偉大的人，他應該記住他的父親，而不是我。

“我不是。”

我将鬥笠戴在他頭上，不忍看他失落的目光。

在這條綿長但曲折的道路上危機四伏，我們遭到了各方勢力的追殺。我知道，我通緝犯的身份給天明帶來了危險，但我不能抛下他。

途經殘月谷時，我們又遭到了三百大秦鐵騎的圍剿。

天明問我為什麽他們這麽怕我，我說他們所流露出的是弱者的眼神，他們不夠堅定，在面對強大的敵人時，才會害怕。

強者，是要讓你的敵人更加恐懼。

很快，我帶着天明殺出重圍，卻也因此受了重傷。

我強撐着，不能讓一個孩子為我擔心。

天明說，他要變強，變得像我一樣強。他崇拜我劍聖的名號，可我知道，這個名號也僅僅是個名號，真正的強者并不是由這些可有可無的名號定義的。

“大叔，劍聖的意思是不是，天底下劍法最好的人啊？那你是不是就是衆人所說的最強之劍？”

最強之劍……

“天明，大叔給你講個故事。傳說鳳凰涅槃，只有舍棄了原來的軀體才能獲得新生。人，也只有舍棄了原來的自己，才能獲得自由。”

天明似懂非懂，我知道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深奧。

“天明，大叔早已不是以前的大叔。劍聖亦或是最強之劍，對大叔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無論大叔是不是劍聖，大叔心中認定的路，我都要繼續走下去。”

“那，大叔算是舍棄掉原來的自己了嗎？”

我點了點頭，“大叔或許永遠無法回答你何為最強之劍，但你一定要記住大叔的話，為天下蒼生執劍。”

手中的劍為什麽而揮動，這需要他自己去尋找答案。多年後，他也許會明白這最強之劍的含義。

而我所期待的新世界，或許我不能親眼見證，但如果這真的只能由我們的後輩看到話，我也不悔為此奮鬥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