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戈雲翰拿起玄關櫃上的車鑰匙，回頭看了一眼目不轉睛盯着電腦屏幕的常晴。他嘴角彎了一下，然後大步踏到電腦旁邊，俯身在常晴臉頰上親了一口，他擡起頭，說道：“寶貝我去上班了，今晚有飯局，就不回來吃飯了，你注意休息，不要因為太忙忘記吃飯。”

常晴的眼睛離開電腦，擡首看向戈雲翰，然後點了點頭。

戈雲翰走後，常晴繼續埋首研究。

距那日離開度假村已經三天了，而常晴坐在電腦前研究了三天。

他在看的這個網站是他之前無意間找到的，起先只當又是一個噱頭大于實質的網站，但仔細看下來，卻發現裏邊的內容有一定參考性。

這是一個精神科醫生創立的網站，她從醫四十餘年，在職業生涯中她遇到過無數特殊病例，比如雙重或多重人格患者，更不乏兩個靈魂公用一個軀體的案例。

這位醫生聯合了業界多位醫生創立網站，且還有數位科學家、名校教授等為其背書。

為了驗證網站的真實性，常晴把網站中提及的知名人物都查了一遍，确定現實中有這些人，然後他又翻看了那些人的個人網站或社交媒體，其中至少有一半人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或多或少提過此網站，常晴這才初步相信了這個網站。

常晴的英語并不好，他常年與爸爸奔波輾轉于各地，小學畢業後就沒再接受過系統教育，後來他以自學為主，再後來他連畫畫都要搶時間，就再也沒繼續學習了。

所以他在看網站的時候，只能借助翻譯軟件，這花費了他大量時間。好在經過反複閱讀理解，他基本能看懂文章主要內容，也試着跟随網站給出的方法練習，他隐約覺得有些作用。

對于兩個靈魂共用一個身體的問題，網站提出了兩種解決方法，一是和平共處，二是一方殺死另一方。

常晴的目光沒在“一”上多做停留，他直接看向了“二”。

殺死對方的方法也有兩種，一是“物競天擇，适者生存，弱肉強食”，翻譯過來就是強的一方自然戰勝弱的一方。第二種方法是一方主動讓位，也就是說一個靈魂“自sha”，成就另一個靈魂。

常晴毫不猶豫地再次看向了“二”。

對，他要把身體讓給仝若。不，應該說還給。

這具身體本來就是仝若的，生活也是，戈雲翰也是。

就在三天前，常晴再次聯系了李見，他問李見是否打聽到了常晴的消息。

李見則支吾着說他打聽了，但沒人知道常晴這個人，更沒人知道常晴父親的下落。

然後李見又道：“其實我記得常晴的死還是你告訴我的。”

常晴當時聽完一驚，心中疑惑仝若為什麽會知道他的死？難道他倆除了賣畫與買畫之外還有別的關系？

李見繼續說：“你說常晴也是畫家，擅長畫油畫，但不太出名，也沒什麽成就，最後是病死的。”

到此常晴終于确定自己死了。

如果他死了，那麽他的電話打不通也就說得通了，而爸爸大概注銷了電話，去了其他城市，繼續新的流浪。

常晴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這樣很好。

爸爸不必為他操心了，他也不用回到常晴的生活了。

這世界上本沒有太多他留戀的東西，為數不多他想要的，也都絕對不可能是他的。

上天對他很好，讓他在死前體驗了全新的生活。如果沒有這一個月，他永遠體會不到如此自由快樂的人生。當然還有愛情。

他從未把自己和愛情這個詞語聯系起來過。

他自認愚鈍，對情感的感知還不如一般人，這對藝術家來說是毀滅性的。藝術家往往擁有比大衆更加纖細的神經，更能體會七情六欲。比如詩人、作家、畫家等，他們能捕捉到不被重視的微小事物，感知被常人忽略掉的細微情感，用最細膩的認知去編織構建作品。

而他卻天生愚頑。

他看過太多偉大的畫作，也常被震撼，但他自己卻無法從自身的角度感知太過豐富的情感。所以他不曾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什麽人，更遑論與人有親密的接觸。

所以他感謝上天給他這個機會，讓他在仝若的角度，體會到了本來絕無可能體會到的生活與情感。

至此他死而無憾。

常晴放下鼠标，按照網站給出的方法，閉上雙眼，開始冥想。

他要把自己的精神力放低，放到最低，放到更低。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行為，這幾天他試了很多次，但總是不得其法。

人的精神力大多數時候就像呼吸一樣，不用自主控制，便可以自行釋放。而當你想控制時，反而很難。即使能控制一會，也很難連續控制數個小時。像網站裏所說必須把精神力控制到最低，且至少要堅持幾天時間，一般人幾乎無法辦到。

常晴想象自己面前有一個洞，他走到洞邊，邁步跳進去，然後一直不停地下降、下降、再下降。與此同時，仝若從洞裏走出來，他一直上升、上升、不停地上升。直到兩人在某個交彙點擦肩而過。叫常晴的人直墜入洞底，叫仝若的人則躍升至地面……

常晴如此往複試了數次，恍然間，一些不屬于他的記憶慢慢浮現。

那些細碎的記憶毫無章法地在他的腦中紛飛，然後像天女散花般猝然灑落。他意欲拾起那些碎片，卻在彎腰時驟然意識到那些不是他的東西，他不該去撿，如果他去撿了，那便是偷。可總有些碎片不經意間掉落在了他的肩頭，他下意識拾起，無數的回憶便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五年前，戈雲翰拿着一組照片給仝若看。仝若一眼就看到了那科傘蓋巨大的合歡樹，他很喜歡。

戈雲翰微笑着道：“喜歡我就買了？不再挑挑？”

原來這是戈雲翰精心挑選的房子，不論位置、面積，還是屋內格局都不錯，但最吸引他的還是院子正中的那顆合歡樹，他第一眼看到就知道仝若一定會喜歡。

仝若點頭：“嗯，喜歡。”

于是戈雲翰買了這棟房子，兩人開始了如火如荼的裝修。

常晴站起身，走到了沙發前。

這組沙發是戈雲翰挑的，他說沙發材質不錯，軟硬适中，易于打理，最重要的是兩人可以同時躺在上邊。

然後是沙發附近的櫃子，那裏裝着仝若的所有畫具。這是戈雲翰特意定做的，容量夠大，且完全根據仝若的喜好量身定制。

常晴來到廚房，這裏的東西幾乎都是仝若挑的。仝若開始還不擅長做飯，但為了能做出好吃的給戈雲翰吃，他默默練習了很久，終于有了一手還算不錯的廚藝。

卧室、浴室、書房……床、浴缸、寫字臺……等等都由兩人逐一購置，這間大屋逐漸有了家的樣子。

次年兩人搬了進來，一直住到如今。

這棟房子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港灣。他們在這裏吃飯、睡覺、聊天、說笑……無數美好的回憶齊齊湧入了常晴的腦海，他的鼻尖卻漸漸泛酸，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自胃部一路向上，到喉頭，到淚腺。

對啊，仝若才是一直陪在戈雲翰身邊的那個人。他又算什麽？一個莫名其妙的入侵者。

他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從廚房走了出來。

走到客廳時，他又看到了那個通往地下室的門，現在他知道了那裏是什麽。

那裏全是戈雲翰的藏酒。

兩年前，一次仝若打掃完地下室，大意之下忘了關門，結果被一只小貓誤入了進去，等兩人發現貓時，戈雲翰的一瓶珍貴藏品已經被小貓打翻了。

戈雲翰嘴上說沒事，但肉疼的表情卻出賣了他。

仝若在網上查了那瓶紅酒的價格，查完後吓得他直接和戈雲翰說以後他再也不進地下室了。

然後戈雲翰給地下室裝了自動回彈的門，兼帶密碼鎖，而仝若則死也不錄入自己指紋，更不聽戈雲翰告訴他的密碼。

原來如此。

常晴終于明白仝若的身體為什麽怕這間房間了，他當初還以為……

想到此常晴展顏一笑，他忽然對仝若和戈雲翰的故事産生了興趣。

他本不應該對他們的故事有興趣的，因為此時他和仝若是情敵。

常晴搖了搖頭，甩掉了這個念頭。

無論從哪個角度，他都沒資格和仝若争。他也不想和仝若做情敵，因為他很喜歡仝若。

他喜歡仝若的生活，換言之他喜歡仝若所經營出的一切。

他喜歡仝若的作品，那些故事讓他癡迷、令他感動，

他喜歡仝若選的房子，喜歡仝若布置的家，他在這裏住得很舒服，房子裏的東西他都用的得心應手。

更不用說仝若選的愛人了。

所以呢，他不會和仝若争，不會嫉妒仝若，不會恨仝若。他只會羨慕，羨慕屬于仝若的東西。會遺憾，遺憾沒機會和仝若做朋友。

他坐在院中，擡頭看着合歡樹，伸手摸着主動送上門來的三花小貓，心中再次做下決定：

就讓他再享受一下這樣完美的人生吧，然後他會殺死自己，把一切還給仝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