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失語

失語

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關醒的意識是模糊的,眼前也是一片漆黑,身體很重,一點點深陷在這無盡的黑暗中,關醒看着那濃稠的黑一點點蔓延到他的下巴,不做掙紮,甚至張開了手。

只可惜,沒能如他的願,黑暗過去,便是蒙蒙的光亮,他醒來了。

盛新雪和關銘華看見關醒睜開眼睛了,一臉的如釋重負和欣喜,關銘華轉身就去找護士,盛新雪則拉緊關醒的手,去摸他的臉,神情擔憂:“醒醒,你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告訴媽媽。”

關醒卻像是沒聽見一樣,着急的四下翻找着什麽,直到看見櫃子上的手機,一把拽過,手指瘋狂的在上面按着,然後将手機舉到盛新雪面前。

【裴希哥呢】

【他在哪裏】

【我要見他】

盛新雪看着手機後面一臉急切又期盼的看着他的關醒,看着那雙死死盯着她睜的極大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不敢與自己的親兒子對視。

“醒醒.....你餓了吧....有想吃的嗎,媽給你做.....”

關醒眼神漸漸變得憤怒,看盛新雪的像是在看一個仇人,他将手機瞬間舉得更近,像是要按在盛新雪臉上。

盛新雪靜默了下來,看着手機屏幕上的字,許久不說話,垂下了眼睛。

關醒的手開始劇烈的抖動,臉色漸漸青白,他看見了盛新雪遮蓋不掉的哀傷與悲痛。

“啊!啊.......啊!”關醒緊緊拽着盛新雪的手臂,他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嘶啞粗粝的啊啊,像是在雪地裏行乞的啞巴,狼狽的臉上是小心翼翼的祈求,祈求對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盛新雪閉了閉眼睛,待睜開是只剩下了紅着的眼圈:“醒醒,你裴希哥哥他........他......不在了......”

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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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不在了?

他明明前幾天還和自己一起吃飯來着?!

他怎麽可能會不在了?!!!

盛新雪心疼的看着迷蒙、蒼白的關醒的,小心翼翼的将他抱進懷裏:“醒醒....”

像是猛然回過神來,關醒一把推開盛新雪,跳下病床,鞋也不穿,不顧身後盛新雪的叫喊就沖了出去。

他像一陣風,不帶停頓的從門外陪伴很久的鶴禪渡身邊刮過,每見過一個護士就抓過來用手胡亂比劃着,護士們的被他癫狂的樣子吓的不輕,大喊家屬人呢。

鶴禪渡緊跟着奔過來,一把拉住關醒攥着護士胳膊的手,極力安慰他:“珠珠.....珠珠......你想要什麽你告訴我.....告訴我。”

關醒眼神虛無,四下慌亂找尋,就是不看鶴禪渡,他不停的搖頭,全身都在掙紮。

在一片嘈雜中,關醒陡然聽見了此起彼伏的哭喊聲,是女性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來,極為慘烈,掙紮般狠狠刺進關醒的腦仁裏。

他瞬間就不動了。

“希希啊!我的兒子...啊.......我的命啊.....我的希希啊......我的兒啊啊啊”開始是尖銳的嚎叫,嘶啞到末尾了像是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聲音直直墜落下來,只剩下了悲恸、凄慘的抽泣和幹嚎。

關醒掙開了被制的手,眼珠子像是固定住了一般,直直的朝着聲音的方向,一點點蹒跚着步子。

他走的很慢,神情呆滞,全身卻在顫抖,像是在恐懼着什麽。

鶴禪渡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後面,看着關醒佝偻而消瘦的背,想起他同裴希一樣倒在血泊裏的無知無覺的樣子,心驟然縮的更緊,痛的滴血,他不敢想象卻也預感到關醒看見現在的裴希會怎麽樣。

他會發瘋的,鶴禪渡眼睛已然紅了。

悲切、哀嚎、痛苦、絕望,随着聲音越來越清晰,關醒神情已是麻木,眼前的一切漸漸褪去色彩,只剩黑白,最後他機械的停在手術室門口,一眨不眨的看着面前的景象。

哭號着一臉崩潰即将暈倒的裴母和老淚縱橫瞬間年邁的裴父,他們圍着的是一張已蓋上的幹淨白布。

像是突發疾病一般,心髒驟然悶痛,關醒極力忍着,虛弱的往前走,他走的艱難而緩慢,明明幾步的距離,短的猶如裴希短暫的22年壽命,卻如此漫長,長的猶如自己煎熬18年的生命。

他開始痛的站不穩,只能面前按住那白色的床沿,他視線深陷在那最上面的白色床單上,他想提起手去掀開,可站在這裏已經耗盡看他所有的力氣,他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但他是知道的,那被單凹陷下去的地方是他閉着都含笑的眼,凸起來的地方是玩游戲輸時自己都會刮的鼻梁,平坦處則是每次都會說哥沒事的嘴巴。

按着床沿的手往進伸了伸,關醒摸到了手指。

冰涼

僵硬

已經....已經不能拉小提琴了......

心像是被刨刀一點點磨着刨絲,絞痛的他滿頭大汗,口齒出血,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摸了摸那半蜷縮的手。

四個指尖有薄薄的繭,掌心卻幹燥平坦,是他會用來摸自己頭的手。

是...是裴希哥的手。

關醒再也無法站住,咣當摔跪在地上。他一臉迷茫的像是剛剛降生的嬰兒,手還緊緊在攥着白單下的手,另一只則是愣愣的去摩挲自己的胸口。

心髒早就生生化成了血水,彙進了裴希的血了,胸口裏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大大的洞了。

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啊!

可為什麽還怎麽痛呢?

真的....痛的他快要死掉了.........

*

關醒好像真的不會說話了,或者說他不願意再開口講話了,從醫院裏回來後,父母同他交流,想回應了他就小幅度的點頭或搖頭,但多數時候他就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誰說話他都不理。

這個誰,也包括鶴禪渡。

不過在鶴禪渡面前他能好一些,至少他說話的時候,關醒是看着他的,只是他累的快,聽鶴禪渡說着,眼睛就閉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好像是從那天起,關醒的身體就特別容易累,飯吃的很少,臉總是蒼白着,沒有之前的充沛。

就像是老了三十歲不止。

但這并不是讓鶴禪渡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關醒的情緒。

自裴希離開後,他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鶴同學來了....快進來....醒醒,鶴同學來找你了啊!”盛新雪将鶴禪渡迎進來,然後又把他悄悄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音道:“他今天又沒怎麽吃飯,我剛剛進去看了,人還睡着.....”

關醒有兩天沒去上學了,不是他不去,而是盛新雪擔心,在家還她能看住關醒,要是去學校,她怕關醒出什麽意外。

鶴禪渡看着往日裏這個嚴苛的母親如今變的小心翼翼,不過幾日鬓邊就有了白發,是怕了,畢竟在某些方面關醒就是裴希,而她和裴希的父母的行事作風簡直太像了。

往日裏再怎麽厲害的她也怕,怕失去自己唯一的兒子。

鶴禪渡接過餐盤,走到那扇緊閉的門扉前,心跳又沉又重,甚至是呼吸不暢。

他也怕,怕他失去自己唯一的珠珠。

輕輕推開門,他眼神先落在窗戶上,看見那閉合着的窗,先松一口氣,再去床上找人。

小小的單人床上蜷縮着一團鼓起,像是一塊孤零零的小石頭,被人扔在了幹涸已久的河床上。

鶴禪渡把手裏的東西輕輕放下,又輕輕的坐在了床邊,慢慢的拉着被子,小心翼翼的掀起來一點。

關醒那張小的不能再小的臉露了出來,呼吸是順暢的,鶴禪渡又松了一口氣,他慢慢低下頭,動作很小的用掌心貼了貼關醒的臉頰。

睡了這麽久,臉怎麽還這麽涼?

關醒閉着眼睛,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要喊什麽,接着就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鶴禪渡看着他,直到他眼睛慢慢聚焦。

“珠珠,醒了?餓不餓,要吃點東西嗎?”鶴禪渡的聲音輕柔的像一片落在溪水上的葉子。

看見突然出現的鶴禪渡,關醒并不驚訝,只是反應了很久,才搖搖頭,從床上緩緩爬了起來,像是一個得了重病的耄耋老人。

他從床上挪到了地毯上去,手下又開始專心致志的忙活,鶴禪渡放下書包,緊貼着他一同坐了下來,然後熟練的替他按下旁邊的臺燈。

明亮的光瞬間落在了整個地毯,關醒正賣力的拼湊着一個又一個小的零件,零碎的太多了,這很耗神,但鶴禪渡沒有插手,只是坐在一旁,安靜的看他忙碌着。

這是很久之前裴希送給關醒的樂高,原本說好要一起拼的。

只是現在.....就剩他一個人了。

......

鶴禪渡認真注視着關醒的側臉,看着他紋絲不動的睫毛鶴一眨不眨的眼睛下斂靜的神情,太平和了,太安靜了,像是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笑的娃娃,沒有半分人的活氣了。

但鶴禪渡知道,關醒的所有情緒都像是一塊又一塊的巨石,硬生生砸在了他單薄的身軀裏,關醒每天背着它們,只是單純的生活着就已經累的喘不過氣了,它們沉重的讓關醒沒有力氣宣洩,也根本宣洩不出。

鶴禪渡心裏像是被火燎一般,每看關醒一次、每想關醒一次,傷就加重一份,不過短短幾天,那火就燒透了五髒六腑,直逼口腔,舌尖都是想着關醒時焦慮咬下的密密傷口。

可怎麽辦呢?

他該怎麽辦呢?

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關醒就這麽下去啊!

他的珠珠不能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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