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別再出去作妖了

北周大軍修整得當,宇文邕下令班師回朝,兵分三路。

宇文憲與楊堅統領一路發兵冀州,追擊任城王高湝,消滅餘下的北齊勢力。

另一路由太子宇文赟領頭,大将軍王軌、宮正宇文孝伯總領軍政,前往西北巡視,攻打吐谷渾。

剩下的這一批,除卻留守濟州之外,其餘的都随宇文邕回長安,賀盾、楊廣、李德林、高緯馮小憐都在其列。

此次回長安耗時三月有餘,路途遙遠,上馬車前去給宇文邕請安,宇文邕還笑着囑咐了一句,讓楊廣拿賀盾當弟弟照看,回府也要好生待他,他會随時讓賀盾進宮說話的。

馬車裏裝了很多書籍,詩書禮經佛法道義,琴棋書畫兵法雜家,五花八門就連醫書地州志都有,除卻李德林贈送的一部分,其餘都是楊廣沿途搜羅來的,一齊裝上後足足有半馬車,除晨間早起練武外,其餘時間楊廣都在馬車裏翻看這些典籍。

他看書很快,很能融彙貫通,雖不能說有過目不忘之能,但也差不離了。

枉費賀盾殼子裏塞的是個成年人,在這上頭當真只有佩服感慨的份,再加上她一得機會便去宇文邕那邊,等臨近長安,這半馬車的書楊廣看得差不多,賀盾還有大半截,三個多月下來,兩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了。

聰明人時間和精力比較多,大概就多在這些地方上了。

下了官道車窗外漸漸熱鬧起來,北周軍得勝而歸,大軍方行至城郊,就有百姓列隊歡呼迎軍了,成千上萬的長安百姓分列兩側,綿延十裏不絕,紛紛跪地三呼萬歲,場面瞧起來實在是有夠震撼歡騰的。

楊廣手裏握着卷文籍,随意搭在膝蓋上,正靠着馬車壁閉目養神,對外面熱切的呼和聲充耳不聞。

賀盾看得起勁,宇文邕這幾年實施的政舉漸漸起了成效,北周的百姓都知道他是一個好皇帝,很是愛戴他。

賀盾四處看了看,見前面宇文邕的馬車沒什麽動靜,放下車窗坐了回去,一邊收拾案幾上散落的書籍,一邊哎了一聲,“皇上要是出來揮揮手,百姓們指不定多激動。”兩人朝夕相對三個多月,彼此之間熟稔了許多,楊廣大概是真拿她當玩伴看,一路從濟州來,對她很不錯就是了。

又來。

楊廣啼笑皆非地看了賀盾一眼,這小俘虜話本就不多,偏生一開口必定帶上皇帝二字,皇上前皇上後,沿途行軍留宿,逮着機會就往皇帝跟前湊,牽馬送水殷勤不已,一路都沒消停過。

皇帝賜了個脫毛的狼毫筆,金疙瘩一樣揣懷裏,晚上帶着一起睡,眉梢眼角都樂得能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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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臣再常見不過,朝堂上暫且不說,府裏那些相士,哪個不是逢迎屈上的個中高手,不過就沒有像他這玩伴這樣出類拔萃的,旁人谄媚就谄媚個表皮,他這玩伴可是身心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腐壞了,奉承皇帝的事做起來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

這事他還不能說,不但不能說,還不好表現出一丁點不悅,吃他的用他的對着別人盡忠盡孝倒是小事,忌諱的是別的。

楊廣氣不順,不經意一伸腿,案幾上那摞書本就又散落在車裏了。

賀盾沒看見,就又去收拾,楊廣失去了折騰人的興致,只哼了一聲道,“你當皇伯父與你一樣蠢,出去當靶子。”

那倒也是,賀盾點點頭,皇帝的身份在那放着,別說是在外面大街上,便是坐在宮裏都不安全,當年宇文邕在太後面前兩花瓶将叔叔宇文護撂翻在地,自此才奪[權親政,皇帝英武精明,斷不會在這上頭掉以輕心的。

外面是人聲鼎沸,入了城慢慢地也能聽到販夫走卒的吆喝聲,街面上定然是熱鬧非凡。

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賀盾透過車窗縫隙往外看了一眼,長安自周、秦、漢以來都是一國都城,千年古都的名頭可不是蓋的,馬車走得非常慢,街面上人來人往都是人,摩肩接踵,鋪子五花八門琳琅滿目,繁華似錦,和兵荒馬亂滿地餓殍的濟州晉陽相比,可謂天上人間了。

賀盾将文書理好了放在一邊,這些陛下已經說送給她了,她還沒看完,等會兒定是要帶回住處去的。

賀盾的手又小又細又廋又白,左手大指頭上套着個扣環,空出了一大截,明顯不合适,只看着眼熟,楊廣随口問,“那是什麽,哪來的。”

馬車興許是拐進了什麽小道,喧嘩聲漸行漸遠,周遭清淨下來,約莫是快到了。

賀盾正想着晚上有無空來街上逛逛,聽見楊廣的問話,順着他的視線看了看指頭上的扣環,擡起來晃了晃,眉開眼笑,“皇上賜給我的,說是讓我多多練習弓馬騎射,将來好上戰場殺敵。”

又來,沒完沒了了都。

皇上向來不好奢華,用的東西都樸素簡單,指環也就普通的黑瞿石,街面上二兩銀子還算給多了,偏生她一副寶貝樣,真是……

楊廣掐了掐眉心,“你莫不是窮瘋了,老是朝皇伯父讨要東西,以後進了府短不了你吃穿,那東西收起來,太大了不适合,摔壞磕碰着反倒不好。”

禦賜的東西打壞了細究起來能論罪處置,賀盾點點頭,從脖頸裏拉出條細繩,帶出塊拇指大的小石頭,賀盾摸了把石頭,解了線頭,将指環套進去和石頭放在一起,打好結,又挂回了脖子裏,賽到衣襟裏收好了。

楊廣這下是徹底不想說話了,待車停穩後,自己先下了馬車。

賀盾緊随其後,門邊一早便候着些仆人,見到楊廣紛紛上前行禮,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指揮着下人把車上的東西往下搬,有個叫銘心的小厮迎上前接東西,楊廣示意銘心拎上他整理過的一包,自個在前頭快步進了院子,一路穿過堂門,往後院去了。

楊家是大戶人家,楊堅襲爵隋國公,府邸自然不差,幾進幾出雕檐畫棟,亭臺樓閣假山巨石樣樣不缺,路上遇到的灑掃仆人紛紛行禮問好,後頭是內院,楊廣腳步越來越急,待到了一座院子前,這才停下來整理了衣袖。

院門邊早早有侍女在候着,遠遠看見楊廣,丫頭便立馬進去通傳報信了。

楊廣朝迎上來的一粉衣丫頭溫聲問,“素心姐姐,母親可還好,用飯如何,睡的如何,今兒也午睡麽?”

這叫素心的丫頭眉目雖是一般,但神态溫和唇角含笑,禮行得規規矩矩,語氣卻是極其熟稔的,掩嘴笑道,“二公子一疊聲問,奴婢該回哪個,快随奴婢進去罷,夫人念叨好幾日,昨夜得了信,今晨一早便等着了,早飯也沒怎麽用,就盼着二公子來了。”

旁邊跟着兩個丫頭也是呀是呀嬉笑開來,如喜鵲臨枝,喜慶又熱鬧,楊廣道了謝,賀盾旁邊的銘心立馬笑嘻嘻地遞過一包東西,口裏道,“大公子和二公子想着姑娘們照顧夫人辛苦,路上搜羅些吃食,一點心意,姑娘們都分了罷。”

東西雖不值什麽錢,但幾個丫頭都被哄得眉開眼笑的,紛紛都說二公子好心,賀盾卻只覺這叫銘心的小厮實在機靈,她算是開了眼界了。

有丫鬟掀着簾子,楊廣進去給母親磕頭請安。

賀盾和銘心拎着東西跟在後頭。

屋子裏點着檀香,婢女進來後都輕手輕腳訓練有素,不若方才院子裏那般歡快熱鬧,透着一股別樣的清爽寧靜,是因為屋子裏的女主人。

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婦人端坐上首,容貌秀美,一身素色衣衫,樣式簡潔大方,身上也少有釵飾,只左手上挂了串清亮柔滑的菩提珠,就這麽端坐着,整個人都透出一股溫和貞靜來,是獨孤伽羅。

賀盾自是知道獨孤伽羅的。

她是河內公大司馬獨孤信的女兒,十四歲嫁于楊堅,至如今也有十餘年,兩人依然情投意合幸福恩愛,這裏面有獨孤伽羅家世背景的關系,但楊堅能十年如一日的尊敬寵愛獨孤伽羅,和獨孤伽羅本人也是分不開的。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學識豐富,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恪守自律,賢惠簡樸,性子上雖有些偏激之處,但瑕不掩瑜,無疑是一個優秀又值得敬佩的女人。

賀盾和銘心噤聲在一旁候着,楊廣坐在獨孤伽羅身旁說大哥和父親的消息,說父親如何骁勇善戰,說一路見聞,說大哥想念母親,絮絮叨叨卻也溫情脈脈。

丈夫兒子在外征戰,哪有不擔心想念的,獨孤伽羅聽得認真,聽到大兒子挨了棍子,問了傷情如何,知道無甚大礙,又正了神色說打得好,叮囑楊廣一定要修身養性,在這上頭不能學大哥不學無術諸如此類。

聽了太子的事,眉頭微蹙,好一會兒沒言語,末了也低聲叮囑楊廣莫要與宇文赟走得太近了。

楊廣都一一應了,又讓賀盾上前給獨孤伽羅行禮,奉上他給母親帶的吃食點心,楊廣打開瞧見碎了一些,還頗為懊惱地嘆了幾聲,逗得方才還十分傷懷的獨孤伽羅笑出了聲,撿着些吃了好幾塊,母子二人又說了好一會兒話,看賀盾面生,這才問起來。

兒子身邊多出了人,做母親的自然是要問清楚來歷去路。

賀盾是皇帝賜的人,又是玩伴不是侍從小厮,名份上到底不一樣。

獨孤伽羅讓賀盾上前,仔細看了看,拉着賀盾的手溫聲道,“好孩子,以後在這府裏就當自個家,跟着阿摩讀書習武,兩人正好做個伴,缺了什麽只管和阿摩說,也可來和為娘說,莫要拘束了。”

賀盾有點拿不準女神自稱為娘是不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張口想先喚一聲娘親再說,被旁邊的楊廣踹了一腳才堪堪将那聲母親咽回去,只感激地看了眼女神,行禮回道,“二月謝謝夫人。”

獨孤伽羅自是瞧見了楊廣的小動作,責備地輕拍了下兒子的背,搖頭笑道,“你們這長途奔波的,先去洗漱歇息一番,明日要跟着師傅習文習武,不能耽擱,自去歇息罷,母親讓人給你們準備些吃的。”

楊廣應了一聲,起身告退,他出了院子就走得極快,賀盾和銘心跟在後頭,一路都是小跑着。

進了房間楊廣示意銘心出去,等門咯吱一聲關好了,臉就陰沉了下來,“過來。”

這房間并不大,除了張放東西的桌子,就只剩下一張裝飾簡單的梨花床了,楊廣站在桌子與床榻間,賀盾以為他是要鋪床休息,哦哦應了兩聲便走了過去,只是還沒等她站穩,就被楊廣拉了一把,賀盾猝不及防跌在榻上,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腦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這是出什麽事了。

楊廣生來富貴,再加上父母信佛,對待下人一向寬厚,教訓人這等事以往當真沒有,戒尺也是桌子上随手撈的,沒打人,就拿着吓唬吓唬小奴隸用。

楊廣只壓着人低聲問,“你方才是不是想喚母親的?”

“怎麽啦?”賀盾掙紮着想脫出身來,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楊廣磨牙,氣樂了,“你這順杆子往上爬的脾性什麽時候能改改!只是跟你講個客套話,你也能當真!”

這有什麽好客套不客套的,賀盾只覺陛下自小就精力旺盛,心眼多得和蜂窩有一拼,這等事也有琢磨的勁頭。

手臂被扭着,掙紮也爬不起來,賀盾哭笑不得,無奈好好了幾聲道,“不讓叫就不讓叫,你快放我起來,這樣壓着我喘不過氣來。”

這是在自己家自己的卧房,想說什麽便能說什麽了。

楊廣見小奴隸脖頸裏露了個線頭,換腿壓着人,手指頭一勾就把東西勾了出來,嗤道,“要的這什麽東西,以後你是我楊廣的人,再讓我看見你對誰溜須逢迎丢人現眼,小心我揍你。”

楊廣将那墜飾扯了下來,不放心,又特意囑咐了一句,“包括母親和父親,都不行。”他父親熱衷相面之術,暗地裏和相士多有來往,這小奴隸哄騙人很有一套,在濟州那般行事不便,他父親還私下問詢過,現在人住來府裏了,只怕當真會找這小俘虜相看一二……

父親在旁的事上沉着冷靜,只這一處跟迷了心竅似地樂此不疲。

脖頸上的挂墜是不能丢的東西,賀盾忙要去搶,一路朝夕相對兩三個月,她怎麽就沒看出楊二公子對她意見這般大了,賀盾伸手去夠,好生好氣道,“阿摩,這東西不值錢,還給我罷。”

連阿摩都叫上了,楊廣腿上用力,壓低聲音喝道,“叫什麽阿摩,叫主人!”

多大年紀就有這等剝削階級思想了,賀盾唉唉了幾聲,改口道,“主人。”

“……”這小俘虜自來不拿這些當回事,在這上面稱雄似乎也沒多大樂趣,楊廣被噎了一下,倒不跟她計較母親面前的事了,總之像先前那般逢迎媚上是不行的,尤其是對皇上。

皇帝是恩寵楊家,也忌憚楊家,原先讓來和進宮詢問過父親面相,若不是來和和父親有私交,只怕楊家墳頭上的草都有二尺高了。

皇帝那日讓這小俘虜指一指誰身上還有龍氣,想指的人不是父親是誰。

他不能說自己能認出李德林,只好如實相告,楊府也不介意多養一個閑人,前提是這個閑人安分些。

小俘虜一門心思只想往皇帝身上貼,腰間還挂着能随時進宮的宮牌,但凡哪裏行差踏錯一步,說錯一句話,給楊家帶來的都是滅門之災。

這樣的風險楊家擔不起。

皇上只怕也樂得這神來一筆,否則他日理萬機,給這麽個身份低微的俘虜宮牌做什麽,母親進宮看看身為東宮太子妃的大姐,不還得要皇帝開了金口禦賜才成。

楊廣看着在他腿下壓着的小豆丁,想着皇帝臨行前的囑咐,面色有些冷,人他不但不能弄死弄殘,還得好吃好喝供奉着。

賀盾若是知道楊廣腦袋裏在琢磨什麽,便要說蜂窩已經不足以形容楊廣宇文邕的心眼了,納米級篩子還差不多。

最好是能叫這小俘虜心甘情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別再找什麽皇上,大家相安無事。

楊廣在小俘虜的後頸上撫了撫,只覺跟貓一樣溫熱柔軟,輕輕一捏就沒命了。

楊廣将挂墜還回去,又在那細白的脖頸上撫了兩下,神色緩了緩,溫聲道,“你無父無母在外漂泊久了是很苦,不過別去父親母親那讨巧好麽,往後與我同寝同食,親如兄弟,你叫我阿摩,我叫你阿月如何?”

這撸貓的動作實在夠奇怪的,賀盾有些不自在地動動,拿過床榻上的挂繩挂回脖頸上收好了,這指環是宇文邕常年用着的,玉石皆有些靈氣,成年累月下來,竟是還沾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紫氣,不多,會消散,但足夠撐上個把月的,那支宇文邕慣用的狼毫筆也是。

她也沒膽子開口要這個,是宇文邕主動給的。

她不過就是無意識看了兩眼,宇文邕就把這指扣和狼毫筆賜給她了,賜給她的時候她都有些回不過神。

宇文邕摘下來給她的時候,還笑着說一文一武,賜個齊全,聽着也吉利。

賀盾隔着衣衫摸摸指扣,有了這兩樣東西,好長一段時間她不用削尖了腦袋往皇帝身邊鑽了。

賀盾呼了口氣,想爬起來卻沒成功,這才想起來楊阿摩還壓着她,只好告饒道,“阿摩你快松開腿,讓我起來。”

順杆爬的倒是快,能在高緯身邊混上大半年還沒死,活着簡直就是個奇跡。

這麽蠢笨的人,他就不信收拾不了他,白眼狼還有養熟的一天呢。

楊廣打定了主意,松了腿讓人起來了,手臂一攬勾過小俘虜的脖頸,笑道,“阿月走,跟本公子沐浴去。”

兩人個頭體型上差得不是一星半點,賀盾被壓了個踉跄,瞧着楊阿摩眼裏又有了松快的笑意,心說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心性。

賀盾搖搖頭,“阿摩你自己去,我去銘心那單獨洗就是了。”

楊廣正是布恩施德的興頭上,哪裏讓他走,不但不讓走,還邊走邊問,“阿月我看你去皇伯父那裏,一去大半天,在那給皇伯父捶腿不成?”

“哪能。”賀盾搖頭,“皇上勤勉辛勞,哪那麽閑,都在和大人們商量政務。”

浴房就在院子後頭,銘心捧着衣衫,帶着兩個丫頭在門口候着,掀開簾子熱氣撲面,楊廣接過銘心手裏的幹淨衣衫,塞到賀盾懷裏,擺手示意人都下去,擁着賀盾進去了,問得随意,“都說些什麽。”

“下诏改諸軍軍士并為侍官……”說起政事賀盾來了興致,“還要大規模擴軍,招漢人,有償融改那些烏壁豪強武裝……”

這是要完全改制府兵了,原先鮮卑将領居多,大量漢人被征诏入伍,這些鮮卑将領就很難像原先那般控制軍隊了,勢必要換人,一換就都是皇帝親信了。

消化獨立軍力不說,時間日久,軍權還會慢慢收攏在皇帝手中。

楊廣心跳有些快,嗯了一聲,示意賀盾接着說。

“內史和禦正兩個官職,原先是由李逾将軍和劉元将軍擔任的,現在換成了李德林和王芳。”北周的官員賀盾認不全,也就看不出這裏面有什麽用意,她也只是在旁邊聽了,一時半會兒還看不透摸不清。

楊廣卻不一樣,他父親身為隋國公外加一員武将,自是随時關注着朝廷的動向,他年歲小,雖然不像大哥可以時時跟着父親旁聽,但他有心,也能通過別的渠道知道些朝堂之事,至少朝中大臣的來歷位置,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李逾和劉元是兩名鮮卑元勳武将,漢姓還是皇帝親賜的,換成兩名漢人儒士擔當這兩個重要的位置,權利集中是一,安撫融合漢人是二,一石二鳥,再好不過。

朝堂政令本也不是什麽藏着掖着的事,否則也不會給賀盾聽了去,楊廣脫了衣衫跳下浴池,問得便也肆無忌憚,“還有呢。”

賀盾在池子邊的臺階上蹲下來,邊想邊道,“還有就是文治了,皇上當真厲害,幸太學,立門學,還要抽空集中百僚、沙門、道士來講《禮記》。”

賀盾抱着手臂蹲在池子邊,嘿笑了一聲,朝楊廣挑眉問,“禮記,阿摩你知道禮記麽?你知道皇上這麽做是為什麽麽?”

宇文邕斷佛、道教,罷黜沙門道士,勒令還俗。

禮典所不載也,盡除之。

一定時間範圍內,凡是禮典記載以外的祭祀供奉,如沙門,道教,佛教等,全部剔除。

正所謂南朝四百八十寺,南北朝佛教盛行,朝廷中連許多武将都信奉佛教,宇文邕滅佛,獨留儒家思想在,其實就是想将意識形态統一到儒家思想上來,确立君臣等級秩序,以思想文化、意識形态來輔助政治,目的是确保中央集權。

這其實也是漢化的一種表象了,外來思想向中原傳統文化傳統文明回歸。

這件事成與不成,結果如何尚且不說,但身為鮮卑勳貴起家的北周政權,宇文邕能看到這一點,目光已經十分長遠了。

這些事賀盾知道,是基于她十多年的學術修養上的,她這麽問調侃玩笑的味道更多一些,陛下後來雖然做得比宇文邕徹底多,也成功多,但現在畢竟還只是個八歲孩童,再聰明能懂多少。

賀盾這麽想着就有些囧,她這是要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不在楊阿摩面前自卑了。

楊廣素來不與人說政事,聽賀盾這麽問,也只一言不發,一頭紮進冷水池子裏浮水了一圈,讓身體裏有些發燙的血液慢慢冷靜下來,恢複禮教這件事現下的時機未必行得通,但總有一天能行得通。

宇文邕是個值得他敬佩的人。

宇文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楊廣深吸一口氣讓自己不想這些事了,見小俘虜還蹲在那傻樂,目光閃了閃,伸手一拉直接把人拽進池子裏,水花濺得撲哧撲哧響,楊廣瞧着落湯雞慌手慌腳胡亂撲騰的模樣,這次是真樂出了聲。

問他為什麽欺負人,原因很簡單,單單就是這會兒想欺負人罷了。

賀盾自然是會水,不過她沒陛下那麽好的體質,盛夏天氣這池子卻有些透心涼,賀盾冷不防泡進冰水裏,被凍得渾身哆嗦,連對陛下怒目而視的工夫都沒有,一邊手忙腳亂地穩住身形,一邊縮抖着身體往岸上挪,這可真是凍死狗了!

賀盾也知道自己樣子好笑,因為陛下在池子裏哈哈樂了起來,十分開懷,賀盾趕忙爬到臺階對面的暖水池裏,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等渾身暖和了,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剛剛真是凍死人了。

這也不生氣。

楊廣心裏倒有些詫異,強忍着笑意游到池子邊,伸手将小俘虜冰涼涼的雙手捧起來,合在掌中哈了口氣,又給他暖了暖,溫聲道,“對不起阿月,我不知道你怕涼水,下次再也不這樣了,我給你暖暖,現在還冷麽?”

賀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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