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在這等你就是

宮人們請來和賀盾入內,給宇文赟先做個簡單的法事安魂,宇文赟已經駕崩了,寝宮與偏殿本就是連通的,只有簾子相隔,賀盾進去還能聽見隔壁劉昉、鄭譯、柳裘的說話聲。

敷粉的老宮人引着他們進去,老宮人臉上雖是沒了笑意,但亦沒有悲傷之情,對隔壁幾人的密謀聽不見一樣,該做什麽便做什麽。

賀盾看着就知道老宮人已經被隋國公府收買了。

楊堅辦事不拘泥一格,對李德林高熲這等有才有得之士傾心結交自不必提。

劉昉,柳裘,鄭譯都是東宮舊臣,德行有差,鄭譯還是當年出主意謀殺楊廣的元兇之一,還有引路的老宮人,能在宇文赟身邊順風順水一路高升,名聲是決計好不了的。

楊堅也曾說這些人是反複之子,不足為信,但他似乎同樣很清醒的看得到這些肖小人物構亂的力量,并且加以利用,無論位卑還是位尊,素日裏待人,楊堅一概溫和謙讓,輕易不得罪人。

愛財的給富貴,愛權的許諾榮華,機遇瞬間閃現,他便如猛虎撲食,該收買的,該走後門,走捷徑的,毫不猶豫遲緩,是以才有現在‘鄭譯牽頭,劉昉推後’的成果和局面。

這大概就是讀書人與為政者最明顯的差別了。

水至清則無魚,太過純正剛直,約莫是搞不好政治的。

或者說能搞好,但搞不到楊堅這樣的程度。

除了禦正中大夫顏之儀和兩個內侍外,宇文赟的親信幾乎呈現了一邊倒的趨勢,鄭譯劉昉,柳裘都是宇文赟一手提拔倚重的親信近臣,卻如此明目張膽,說話也毫不避諱,宇文赟臨終時面色猙獰鐵青,撒手歸西也死不瞑目,大概被活活氣死也是有可能的。

年僅二十二歲,和高緯一樣,早早就當上了太上皇,将國家推向滅亡的邊緣,丢下一堆爛攤子,歸天了。

賀盾候在旁邊看來和做法事。

隔壁鄭譯劉昉已經把心中所想如數和盤托出,楊堅不能确定宇文赟撒手歸西是真是假,聽鄭譯劉昉如此說,面色不變,毫不猶豫一口回絕了,他那位寶貝女婿心血來潮考驗他的忠心不是一回兩回,鄭譯一說,楊堅心裏自是警鈴大作,再三推拒,實不敢受。

只這一回真的是幸運之神在朝他招手了。

時間緊迫容不得一丁點耽誤,劉昉沒時間裝模作樣,一拍大腿哎呀了一聲,急道,“天帝駕崩,新帝年幼,這輔政大臣,公若為,速速為之,若不為,昉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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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幹,我劉昉可就自己幹了!

賀盾在隔壁聽了,心說這句話威力不同凡響,楊堅多年韬光養晦,等的就是這一天,如今上天賜了個良機,他豈會放過。

楊堅一時間就沒了聲響,接着是柳裘,遞了個臺階勸得苦口婆心,“時不可待,機不可失,今日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咱們還是早定大計為宜,老天給了這個好機會,隋公你自己不要,反倒是要惹來禍害的,再拖下去,只怕不用等到五王入城,咱們就得命喪于此了!”

柳裘是直擊要害,話說到這個份上,楊堅也不再推辭,拖稱受诏,坐鎮內裏。

宇文赟駕崩的消息被封鎖起來,秘不發喪,鄭譯立馬矯诏令楊堅入宮輔政,都督內外諸軍事。

楊堅從隔壁過來,立在下首看了宇文赟的模樣,他雖是逢了大喜事,但這時候反倒冷靜之極,目光在寝宮裏轉了一圈,從來和身上劃過,只朝賀盾低聲問,“阿月,知道禦正中大夫去哪裏了麽。”

禦正中大夫指的是顏之儀,遺诏上必須得他簽署了名字,才能生效。

賀盾還沒回話,鄭譯急匆匆趕緊起來,神色凝重目有焦急,語速飛快,“顏之儀迂腐,不肯在诏書上署名,我等代為署名,他還不死心,暗中使喚宮人飛傳大将軍宇文仲入內輔政,咱們一時防備不及,這會兒宇文老賊已經進宮了!”

鄭譯還算鎮定,劉昉柳裘可是慌成了一團,矯诏之事一旦失敗,那殺人不過點頭地,他們可就都完了!

來和身若無物,只管做自己的法事,對寝宮裏的事,是一句多話也沒有的。

衆人都看向楊堅,楊堅一擡手,沉聲吩咐道,“顏之儀志不可屈,但也不可能讓宇文仲帶兵入宮,鄭譯劉昉,柳裘楊雄你們身有武藝,待宇文仲來禦座前,就合力把人制住,暫且先扣押在宮內,至于顏之儀……”

楊堅眼裏殺意盡顯,“鄭譯你再相勸兩句,能勸得動自然是好,若是冥頑不靈,不肯将符玺交出來,自然是留不得他性命,立刻斬殺。”

楊堅臨危不亂,沉着淡定,着實給餘下的弄臣們吃了一口定心丸,鄭譯幾人各自點點頭,身上藏好利器,該埋伏的埋伏好,該做事的做事去了。

賀盾知道顏之儀不但沒交出符玺,還臭罵了楊堅一頓。

也知道楊堅最終沒有殺掉顏之儀,并且因為欣賞他的氣節,一登基便将人召回了京師為官,誇贊他碰見危難不懼獻出自己的性命,意志堅定,在危險的大節骨眼上也毫不動搖,誇他忠孝之義,是古人都難做到的。

楊堅求賢若渴,對顏之儀推崇備至。

但顏之儀始終覺得楊堅來路不正,心有郁結,多半是閑賦在家,多少賞賜也不放在眼裏,郁郁寡歡,不久就死在家裏了,白白浪費了一身的才華。

顏之儀德才兼備不說,做官也很有一套,好官清官,很得百姓喜愛,是個純正的節臣。

只是他為人太過誠實正直,再加上楊堅對他威逼利誘喊打喊殺過一回,他心裏并不認同楊堅的品性來歷,便久久不能釋懷,自己将自己困住了。

賀盾想了想,還是站出來朝楊堅道,“顏大人在士林百姓間素有名聲威望,殺之不妥,顏大人忠于皇室,随公不若立刻請奏帝太後,天元帝太後,以及天元大太後……”

“新帝年幼,太皇太後、帝太後,太後下懿旨诏令,着請隋國公入朝輔政,則名正言順。”

歷史上雖沒明确記載,但從楊堅後來的只言片語中,大概也能看得出楊皇後對父親篡權輔政至少是默許的,現在賀盾提了個建議,把這件事從明面上坐實了,若成,省力許多,不成,也不耽誤什麽事,鄭譯劉昉能在宇文赟身邊如魚得水,平日就往後宮內院使過不少勁,這件事在賀盾看來很有成算。

楊堅鄭譯等人聽罷倒是大喜,鄭譯一拍腦袋道,“此事甚妙,我和劉昉速去速回!”

楊堅看着賀盾贊賞地點點頭,“阿月你長大了,你大哥還有阿摩,要是有你一半機靈,我就高興了。”

這真是缪贊了,賀盾連連擺手,候在一邊再不說話了。

鄭譯劉昉是有名的弄臣,舌燦如花,一條舌頭能将死的說成活的,腦子又轉得開,帝太後等人久居後宮,哪裏會是他們的對手。

果然,顏之儀并宇文仲才大步奔進來,太皇太後,太後懿旨就已經傳到了!

新帝年幼,太後輔政監國以往也不是沒有的事,現在兩宮太後将輔政之事委托給國丈,似乎也沒什麽不對勁的。

宇文仲失了先機,鐵青着臉色說他們亂臣賊子謀朝篡位,當下便被制住了,倒是顏之儀,有兩宮太皇太後,正宮皇後的懿旨在,他縱是心有懷疑,這時候也只能跪接懿旨,神色灰敗地交出了玺符,對着宇文赟的龍體,心有不甘,又無法,不住地長籲短嘆。

至此整個皇宮,已盡在楊堅的掌握之中了。

楊堅一夜未回府,連夜傳诏了李德林高熲等人進宮商議國事,次日一大早,由新帝宇文闡入居天臺,大會百官。

楊堅聽了李德林的建議,诏令以漢王贊為右大丞相,楊堅為假黃钺、左大丞相,又令擔任宿衛的老部下盧贲領兵在外聽令伺候,士兵刀戟在手,嚴陣以待,讓人看了不寒而栗,就這樣,那些不怎麽順服的公卿百官們,便在禁軍的‘護送'下,前往東宮對楊堅俯首效忠了。

賀盾回家的時候已經臨近下午了,推門進了房間就發現屋子裏有人,是楊廣。

案幾上放着些小盒子,昨晚她找脂膏搬出來,又忙着去國公府,就沒來得及收拾回去,楊廣大刀金馬地坐在胡凳上,一手杵着額,一手懶懶散散地在盒子裏挑挑揀揀,唇角不自覺勾着笑,心情很不錯的模樣。

門咯吱一聲開了,正午的陽光灑了一地,屋子裏明亮了很多,楊廣擡頭,是阿月來了。

楊廣指頭勾着些箍冠玉佩往上拎了拎,又撈了一件外袍抖了抖,戲谑道,“阿月,這些都是什麽?”

賀盾一看他手裏的東西,任她性子再巋然不動,臉皮再是城牆厚,也忍不住立時漲紅了臉,“阿摩,你莫要亂翻東西。”

楊廣笑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阿月,我沒有翻,進來看見東西放在這,就拿起來看了看……阿月,這都是什麽,嗯?看着很眼熟麽?”

賀盾忙跑過去把東西拿下來,飛快地将衣衫疊起來裝好,只裝好又給陛下翻出來了,楊廣一樣一樣點着,眼裏星星點點都是笑意,“唔,前年用的小冠,緊了用不成扔掉的,大前年戴的玉佩,裂了讓銘心丢了的……佛串子還有兩串,兩個菩提珠今年換下來沒多久,笛子用了好幾年,不準了擱置了……”

楊廣一樣樣拿出來如數家珍,越說眼裏的笑意越濃,最後将那破了洞的袍子壓在了掌下,不讓阿月扯走了,這袍子是母親給他做的,只此一件,因此穿得就比較多,許多年也沒舍得扔,後來實在是小了不合穿,這才收了起來。

楊廣壓住盒子,順手就将伸手來搶的人逮來懷裏抱住,見他面紅耳赤得頭頂冒煙,眼裏都是戲谑的笑意,“好呀,我就說這衣衫去哪了怎麽找不到,原來是被你這小賊給叼屋裏藏起來了!”

這是哪裏的話!

賀盾忙解釋道,“阿摩我沒有偷,下人清理櫃子想拿去扔掉,我……我在垃圾堆裏撿來的……其他那些小東西也是,都是被扔掉,我再撿來的,我沒有偷。”

這是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後頭,等人家扔了就立馬撿回來了麽?

楊廣聽得笑出了聲,胸膛震動,捏了捏二月又肉又紅的臉問,“那你跟哥哥說說,你撿這些東西做什麽,嗯?說罷,哥哥我不會笑話你的……”

陛下說了不會笑話,但表情壓根就不是這麽回事。

賀盾都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件事了,她總不能說這些皇帝用過的舊物,等當了皇帝後随便放在身邊一小會兒,就會很輕易地沾染上紫氣罷。

就像是以神養物,大概是用得越久,氣場磁場和龍體越接近,就越容易沾染同樣的氣息,這是她偶然在宇文赟那裏發現的,到了陛下這兒,她見着了就收一收,留着以後備用,一兩年下來,不知不覺就這麽多了。

她是目的不純,放在別人眼裏,大概也比變态差不到哪裏去了,賀盾窘迫地比劃道,“阿摩,我只是覺得你以後……這些你用過的舊物會帶有靈氣,我先收着,以後沾沾福氣用。”

賀盾說着見陛下只目光炯炯地看着她,連忙作揖,告饒道,“阿摩你莫生氣,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楊廣哦了一聲,一手攬着他,一手拍了拍案幾上的盒子和衣衫,問,“那倒不至于,不過這些東西怎麽辦。”

這可是她攢了好幾年才攢出來的,賀盾伸手就想去拿,只她那點力氣怎會是楊廣的對手,又投鼠忌器怕把衣衫撤壞了,也不太敢用力,她又不知怎麽說,看着陛下難免就有些眼巴巴,要知道他們這些貴家公子,長久用一樣東西是不可能的,這些舊物相當珍貴,以後也會越來越少。

楊廣心情愉悅,将唇角的笑意壓下去,看了賀盾好一會兒,在賀盾無限期盼的目光中,這才慢吞吞點點頭,“給你也不是不可以。”

賀盾大喜,正要謝謝阿摩,就見陛下擺擺手,摸摸玉佩,又摸摸衣袍,一臉為難,“可這些也是我很喜歡的舊物,先前不覺得,現在這麽翻着,就能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讓給你實在有些割舍不下啊……”

陛下你現在就是小時候,哪裏來的小時候……

賀盾現在也會看眼色聽弦外之音了,當下就點頭應了,就近就給陛下捶了捶腿,一邊問舒不舒服,一邊笑問道,“阿摩你是不是想知道這兩天宮裏發生了什麽事,我這就告訴你。”

這就上勾了!

楊廣伸直了腿方便阿月捶,輕了重了的指揮了幾句,賀盾哦哦應了,認真投入地給他捶了好一會兒,簡直實在賣力得不行。

賀盾捶了好一會兒,手有點酸,忍不住看了眼陛下,商量道,“阿摩,我告訴你宮裏的事,你就把這些東西給我,好不好?現在力道合适麽,要不要再重一點?”

楊廣看他傻兮兮的老實樣就想笑,最後實在忍不住,從案幾上撈了本書遮着臉無聲笑了好一會兒,覺得表情正常了在控制範圍內,這才正了正表情放下書,不太有興致地搖頭道,“我不想知道那個……不感興趣。”

楊廣說着往案幾上另外兩個盒子瞟了一瞟,開口開得十分含蓄婉轉了,“阿月,倒不如用旁的東西來換,這樣也公平。”

賀盾順着他的視線看到盒子,為難地撓了撓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一個裏面裝的是宇文邕給她的舊物,除了象戲另外擱置外,其他武帝賜給她的小東西她都全裝在裏面了,雖然現在上面沒有紫氣了,但她很喜歡宇文邕,就想留着做個紀念……

賀盾看向另外一個,拿過來打開了,獻寶一樣奉到陛下面前,笑道,“阿摩我拿這個跟你換好不好,你看這裏面的寶石珍珠笄,價值連城,還有這個腰帶扣,是上等羊脂玉,看起來漂亮不說,還很值錢,嘿嘿。”

賀盾推銷得眉飛色舞,楊廣看了眼另外一盒不起眼的,裏面東西他都看過了,知道是先帝賜的,目光就閃了閃,搖搖頭,為難道,“阿月,你這不是為難我麽?”

還就不信要不來了。

楊廣摸着腰間的玉佩,幽幽嘆了口氣,“唉,阿月你不知道,我這個玉佩帶了一年多,昨日母親說舊了,讓我換一個,這一個又要扔掉了,罪過罪過……”

“阿摩,別扔了,給我罷。”賀盾連忙點頭,看了看楊廣手裏的玉佩,把宇文邕那個盒子拿過來,這些東西她都很喜歡,送出去有點難割舍,又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她還有一套象戲收在櫃子裏,一個扳指挂在脖子上,便咬咬牙,将盒子遞給了楊廣,笑道,“那阿摩,這個也給你,這個是先帝賜給我的,你好好收着,留做個紀念也好。”

楊廣心裏咧嘴笑開了,面上只點頭應了,把玉佩遞給二月,眯着眼睛溫聲道,“阿月你一宿沒睡,先去洗漱一下,回來跟我說說宮裏都發生了什麽事,我等着你呢,快去罷。”

賀盾接過來看了看,知道是楊廣慣常帶的那一塊,眉開眼笑地道了謝,連同案幾上被翻亂的那些,收拾好了藏起來,找出要換洗的衣衫,朝楊廣道,“那阿摩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

楊廣坐着不動,嗯嗯點頭,“嗯,你快去罷,我在這等你就是,不着急。”

賀盾抱着要洗漱的衣服出去了,楊廣目光在卧房裏轉了一圈,落在了窗戶上,他要是沒記錯的話,外間就是荷花池……

楊廣拿着盒子站起來,推開窗看了看,扔了一盒,看着盒子沉到湖底連水花都散了,想了想關了窗,拿着另外一個又坐了回去,心說剩下的這一盒價值連城,扔了倒是可惜,拿出去換了錢,阿月不是好這裏赈災捐一點,那裏起火送一點麽,這換成錢多合算,給二月留着撒錢玩倒是可行。

等人的時候也不無聊,楊廣自個拿過棋子,左手和右手下,也下得心情舒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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