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感覺還挺新鮮的

賀盾一宿沒睡也不想睡,現下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新帝宇文闡身上的紫氣比宇文赟的還要淡薄,賀盾只是跟随百官朝見的時候遠遠看了一眼,以後小皇帝的吃穿住行一舉一動都在楊堅的監控之下,想靠近是很困難的。

好在這段日子不算長,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盛夏的長安炎熱幹燥,又加上她睡眠不好,洗幹淨以後臉就特別容易幹,手上也會開裂,碰了水生疼,賀盾回了房,見潤膚的脂膏還放在洗臉的架子上,挖了一點手上臉上都抹了一遍,回頭見陛下正蹙眉看着她,臉上表情和知道她是小宦官那時如出一轍:蹙着眉目露古怪,嫌棄透了。

賀盾覺得自己現在是皮厚了,心裏有點歉意,又有點想笑,心說楊堅馬上要恢複理佛,楊家也有家寺,她當了女尼,立馬可以坦白,也就幾個月的光景,現在就容許她逗一逗陛下罷,哈。

反正有敷粉的老爺爺先例在前,賀盾也不怕被戳穿,抹完咧嘴笑了笑,舉着手湊到陛下鼻子下面,樂呵呵問道,“阿摩,你聞聞香不香,哈,香不香,阿摩?”

楊廣,“…………”香不香他沒聞出來,不過他真是要花不少力氣才能接受阿月是個小宦官的事實,還有這些小宦官古怪的喜好和舉動。

好罷,他不能要求太多,只念佛求阿月別學那些怪異的宦官,有一日穿起女子的衣裙婀婀娜娜就行,雖說以阿月的長相身形,穿起女裝來,可能會非常好看……

女子模樣的阿月……

楊廣微微走神,心裏又很快搖搖頭,将這等荒誕的想象趕出了腦海,拍開阿月湊過來的爪子,低頭落子下棋,再不看他了。

這是真嫌棄呀,其實這種潤膚的脂膏味道淡得幾乎聞不到,賀盾自己聞了聞,在陛下對面坐下來,接了白子陪他下棋,一邊下棋一邊開始說宮裏發生的事。

說到鄭譯賀盾就有些躊躇,只道,“鄭譯膽子是當真大。”尤其是曾經使兇殺人,殺的還是老同學的兒子,現在宇文赟将将駕崩,又當斷則斷,立馬與柳裘劉昉等人商定,請楊堅入朝主政,這份心性智謀,再加上才華橫溢的音樂家人設,品德若是好一點,莫要滿肚子壞水,就是個實打實的人才了。

“他可是敢乘着皇帝巡幸出游,把建造皇宮的木材拉回家給自己蓋宅邸的人。”楊廣閑閑散散地落着子,笑言了一句,他手上的黑子似乎就是随手一放,信馬由缰卻讓賀盾手忙腳亂,“阿摩,莫着急,等我思量思量……”

楊廣也不催他,只接着說鄭譯的事,“這次他膽子不大也不行,姐夫提拔他們上位,就是看中他們根基淺,無家族勢力可以依仗,當年鏟除武帝舊臣,他們出功出力羅織罪名,樹敵不少,五王也是他們提議趕出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當真讓皇室宗親輔政掌權,頭一個死的就是他們。”

賀盾棋藝不怎麽樣,補缺口補得費力,她挂心的倒不是朝堂政事,見陛下說得閑散,完全沒将鄭譯以後會變成楊堅的肱骨之臣這件事放在心上,心裏倒是舒了口氣,後又覺得自己擔心多餘,史書上就記載陛下自小冷靜自持,又聰慧至此,約莫是不太會為這些事不開心的。

楊廣沒錯過對面人如釋重負輕輕呼着氣的表情,略略一想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心裏微微一動,只這沒什麽好挂心的,阿月是多操心了。

父親收買鄭譯的事他早先便知道了,再者還有大姐的事在前,父親與殺身仇人來往,也就不是什麽想不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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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性子恭順卻正直,現在同意父親擔任輔政大臣,是擔心新帝年幼大權旁落,但竊朝篡位就不一樣了,父親說服大姐下诏,只怕隐瞞了不少事,至少改朝換代這件事,大姐若是知曉,是絕不會同意的。

萬人之上,畢竟還在一人之下。

父親苦心經營,謀劃多年,謀的不是輔政大臣,介時必然父女反目。

大姐是長女,溫柔恭順,在家時亦孝順父母友愛兄弟,很得父親喜愛,但父親自考慮篡權奪位時起,大姐如何想,以後又會過什麽樣的日子,已經無足輕重了。

至于鄭譯,別說他楊廣沒出事,便是當真出事,這種時候,父親會如何選當真難說。

楊廣手裏有一搭沒一搭的把玩着棋子,倒是看了眼對面正冥思苦想的人,微微抿了抿唇,他談不上高不高興,介不介意,但有個人會替你擔心,在意你介不介意,開不開心……這感覺還挺新鮮的,楊廣想,他喜歡這樣。

楊廣見對面的人全神貫注看着棋盤,心裏微癢,倒是想知道倘若方才他當真傷心失落了,阿月要怎麽辦……

琴棋書畫沒一樣拿得出手,小胳膊小腿的能做什麽讓他開心,楊廣想着有些失笑,搖搖頭,倒也拿出兩分耐心,與這小臭棋簍子下棋了,随口還指點一二,“你下這就徹底輸了,放這裏。”

下棋是個燒腦的活計,尤其對她這樣長期睡眠不足的人。

賀盾正有些腦袋發昏,聽陛下這麽一說,定睛一看果然如此,忙哦哦悔了一把棋,感激道,“謝謝阿摩。”

楊廣哈哈樂了一聲,賀盾忙坐直了些身體,打起精神,接着說宮裏的事,“鄭譯原本是打算讓父親當大冢宰,劉昉當小冢宰管內政朝事,他自己當大司馬掌外務軍政,但父親沒有應,最後父親做了大丞相假黃钺,總領內政軍事,封鄭譯劉昉為丞相府長史和司馬,宇文贊居上,任職右大丞相,趙王之女先前不是被封為千金公主麽,現在也要準備遠嫁突厥了,诏令五王回長安送親。”

楊廣指尖一動,又是一笑,“父親英明,這樣一來,就脫離鄭譯劉昉的掣肘掌控了。”至于右大丞相宇文贊,名頭聽着大,但并無實權,父親大概是為了遮掩用心,故意擡了一個皇室宗親上來掩人耳目,那千金公主,突厥二月求娶,這時候打算将新嫁娘送過去,一來是同突厥保持友好關系免生事端,二來只怕為的是五王,五王進長安,此番怕是有來無回。

處理了五王……楊廣将朝堂各方勢力在心裏過了一遍,大周掌權的八柱國十二大将軍大半的勢力都在父親這邊,父親只要再說服于冀、李穆兩位門閥将軍,便是立馬便改朝換代又如何。

宇文赟剪除羽翼,開罪了這兩家,是給隋國公府掃清障礙,送福祉來了。

父親改朝換代,取而代之,已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楊廣心跳微微有些快,又很快回過神,強迫自己将這些雜念趕出腦袋去,慢慢鎮定下來,看了眼面前的人,心說這些猜度,就是不能對阿月說的那一部分了。

萬般念頭也不過一瞬間,楊廣接着道,“鄭譯劉昉愛財,父親定是送了不少錢物,這才砸得他們不說話了。”

陛下在朝政上當真是一點即通,賀盾忍不住贊道,“阿摩你真厲害,不過這主意是李德林李大人出的。”

楊廣嗯了一聲,賀盾聽他的話又落了一子,見他渾不在意,想了想便輕聲道,“阿摩,你覺得父親厲害不?”

楊廣看了賀盾一眼,“那是自然。”

畢竟是少年人,再早熟也藏不了對父親的孺慕之情,賀盾莞爾,溫聲道,“那阿摩你看父親這麽厲害,遇到事情,尤其是大事,就算自己有主意,也還是會找幕僚商量一通……”

這話裏有未盡之意,是要像上次一般開始長篇大論說教了麽。

楊廣有些失笑,心情複雜,便只似笑非笑看着他,不發話了。

賀盾現在是仗着陛下對她好,有恃無恐,便大大方方道,“那,阿摩,我的意思是你非常聰明,天資聰慧不說,還勤奮刻苦,但阿摩,人生在世,總有些時候有些事是自己看不到顧忌不到的……”

“我的意思是阿摩你……以後要是身居高位,就跟父親一樣,多聽聽屬下人的意見,不要老是覺得他們不如你,就不屑一顧,畢竟三個臭皮匠,也能抵個諸葛亮不是,照不照做是一回事,但總要多聽聽旁人的意見和想法,這樣才能保證做出的決定少出錯,或者說,盡量不出一些無法挽回的大錯。”比如說三征高麗,高麗是該打,但太急了些,他不聽勸,盲目自信,對自己後方大本營的真實情況出現了錯誤的估量,因此自亂陣腳,才大敗而歸。

楊廣把玩着手裏的棋子未發話,對面的人說得認真,循循善誘,分明一副老夫子的模樣,這話聽起來也特別奇怪,口吻,語氣神态,跟上次山洞裏與他說的那段‘臨別贈言’很相似。

上次叫他顧及旁人的所思所想,顧及芸芸衆生的性命,讓他莫要仗着權勢嘲笑戲弄旁人,現在勸他兼聽則明,不能固執己見一意孤行……

言語一樣簡單易懂,但一樣讓人雲裏霧裏摸不清頭腦。

簡直就像個教訓學生的老夫子,或者說像跟在宇文赟身後喋喋不休的太子侍讀顏之儀……

楊廣微微眯了眯眼睛,暫且将這些話牢牢記在心裏,只在棋盤上敲了敲道,“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你腦子動也不動全聽我指揮,這與方才我自己與自己下棋有什麽分別?”他現在弄不清楚阿月是怎麽回事,但總有一日能弄明白的。

賀盾見陛下避而不應,知道他這些年來面上雖是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但內裏孤傲無比,又自視甚高,很難聽進別人的意見去,這大概是有一部分天才的特性和共性,放在旁人身上恃才傲物點沒什麽,但問題是現在這個天才以後是一個國家的王,他有才華有抱負有遠見,但太過目中無人,對百姓沒有一點體惜之心,一不小心就把這天下攪合得天翻地覆,自己也沒落個好下場。

賀盾也沒空為自己糟糕的棋藝汗顏,只坐直了些,朝楊廣道,“那阿摩,藍田那邊旱災,災情嚴重,張子信爺爺算出會有日食,我和醫舍的人一起去赈災,我去與父親說,到時候阿摩你跟我一起罷。”陛下生性淡漠,就只把百姓當做耕種奴馭打仗的機器,這一點實在是太要不得了,乘着現在年紀小,姑且試試,能矯正過來一點算一點,哪怕生點恻隐之心也行。

這又扯到哪裏去了,楊廣失笑,将手裏的棋子扔回棋甕裏,見對面的人一臉殷盼,想着藍田離長安不遠,便暫且先點頭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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