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長輩上頭的長輩

院子裏安安靜靜的,尋常的婢女仆從一個都不見。

銘心是目瞪口呆,知道自家主上這是不想讓旁人知曉他發過火,只能将滿肚子的疑惑咽回肚子裏去,先自個把卧房收拾幹淨了。

打整好這一地的狼藉銘心累得氣喘籲籲,等瞧見地上被踩得稀爛的梨子,心裏真是唏噓不已,他自小到大跟在主上身邊,就沒見主上發過這麽大的火,今兒個真是開了眼界了。

想來是當真動怒了,前後想想也能猜到這件事和剛剛送走的女主人有關。

銘心有心想開解兩句,上前看了眼攤在主上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湊趣念道,“非空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哎喲,主上,這都說的什麽意思,念着還怪好聽的。”

楊廣看了銘心一眼,回道,“我們所經歷着的、看到的一切,都是這樣那樣的原因造成的,也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消散,色塵事物,放棄對人和物的執着,放棄對有無的渴求,一切都會消亡,能做到五蘊皆空,就再好不過了……”

佛渡有緣人,他現在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心經。

操心的都是些成人操心的事,結交的人群裏最年青的也是馮小憐那麽大,喜歡照顧小孩,對人對事耐心極好,基本不會生氣,以往只當她性子綿軟,沒成想是年紀大了的緣故,又喜歡對着他說教,他以往不就小老頭小老頭的叫着麽,怎麽就沒再往深處想想呢。

不管如何,看上這麽個年紀大的女子都是不妥當的。

楊廣深吸了一口氣,迷途知返是最妥當的一條路,就不要再為她天天跟着些年長的男子這件事生氣了。

她那年紀不喜歡宇文邕高熲李德林,難道還能喜歡他不成……想多了,想想平日對他的态度,今天說要讓他替別人考慮,明天說要讓他兼聽納谏,分明是拿他當個沒長大的孩子看了……

實在可惡可恨……

楊廣察覺到自己胸膛又起伏得厲害,忙又念了一遍心經,念完,深深吐了一口氣,覺得心裏舒暢了很多,把經書塞給銘心道,“拿去好好看看,這是一本好書。”

“謝主上賞賜。”銘心哎喲笑了一聲,把書揣懷裏收了,樂道,“那主上,這新房還要不要重新布置啦,上次沒讓人動,這次時間急,雖是來不及翻修,不過拾掇拾掇還是可以的。”

為了不觸及主上的傷心事,銘心問得煞費苦心委婉之極。

問收拾不收拾,就是問以後晉王和晉王妃是不是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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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起住,那床榻就不夠大了,衣櫃也重新換新的,卧房裏還得擺進些梳妝臺之類的來。

照以往慣例,晉王妃是有院子的,院子也是現成的,并不用多準備什麽。

楊廣自是聽出了銘心的言中之意,他要迷途知返懸崖勒馬,自然是不住在一起的好。

可弱當真住在一起了,就能一睜眼看見人,睡前能像以前一樣摟着她,晨間起來她會給他打理衣物……楊廣想着那情形,兀自心跳不穩,察覺後又背了遍心經,将紛至沓來的绮念趕出了腦海,随意道,“我與阿月小時候便同寝同食,以後自然是要同住的,該做什麽,明日便安排人來做。”

銘心噗嗤樂了一聲,“主上您方才不是才大徹大悟了麽?”

楊廣定定看了銘心一眼,道,“我這麽做自有道理,母親喜歡夫妻和睦阖家安寧,婚後不但不能分居,還要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我這麽做才是對的,當真讓母親知道我和阿月不和,母親定是要憂心的。”

“唉,主上您不用跟屬下解釋這麽多的。”

楊廣:“…………”

銘心忍笑點頭,“聽主上這麽一說,那還是住在一起的好,屬下記下了,這便去安排。”

銘心出去後,楊廣自己去洗漱了,回來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數着數企圖讓自己睡着,一到一百數着數着就只剩下從十三到二十六了,越數越恨不得十三後頭跟着的就是二十六,腦子也越發清醒,忽地臉色一變,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了,二十六……二十六……

這時候懸崖也勒不住馬了,楊廣心髒都快裂成兩半了。

二十六,這麽大年紀,那她定然是已經成親了,有夫君了……

母親像她這麽大年紀,孩子都好幾個了。

有夫君……成親了。

楊廣如同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棒,這霹靂比方才厲害了好幾倍,直劈得他心痛窒息,什麽心經都想不起來了,五髒六腑刀刮一樣疼,呼吸都帶了刀子一樣,比起這個十之十會出現的晴天霹靂,二十六什麽的,他都想不起來了。

除非是女尼,否則二十六怎麽可能還沒成親,她也不是女尼……

楊廣直了直背,握緊掌心裏的石塊,起身去書架的格子裏取出一副畫像來,這是當初從江陵傳回來清月公主的畫像,足夠逼真,可一用。

楊廣平了平胸腔裏翻滾的情緒,朝窗外喚了一聲,“暗七,出來!”

他話音剛落,窗戶外傳來些輕微的動靜,接着一個黑衣人從窗戶跳進來了,跪地叩首道,“主上。”

楊廣喘了幾口氣,将畫像遞給暗七,吩咐道,“去江南和江陵那一帶,查一個女子,算到現在該是三十二三歲,和清月公主長相相似,或許已經死了,大概是二十六歲那年出的意外,名字叫賀盾。”

暗七收了畫像,遲疑問,“主上是想尋到明月公主的母親麽?”

楊廣沒接話,只擺手讓他即刻去辦,暗七叩首離開後,房間裏便只剩了楊廣一人,還有他起伏不平的呼吸聲。

他想直接去問問賀盾,但問了又有何用。

一切塵埃落定,就算她當真有過夫君又如何,他現在是非娶她不可,既然結果是一樣,那問與不問,又有何區別。

現在知道,與過一段時間知道,結果并不會有什麽不同。

楊廣克制住想現在就沖去小宅找她的沖動,掌心被石塊的棱角割出血口子也沒察覺,就這麽上了床榻仰面躺下了,一動不動熬到了天亮,他現在能做的就只有等。

新婚的正服第二日一早就送到了晉王府,素心女官正要把新婦的婚服送去小宅,被楊廣制止了,“小宅那邊荒廢許久,又無仆人婢女,不怎麽方便,素心女官您是母親親近信任的人,定是知道明月公主是真正的阿月了,我自小與阿月同寝共識,倒也不必太在意這些,恰好尚衣司的人也在府裏,讓銘心傳她來府裏試一試,有需要改動的當場說了便可,省得興師動衆來回跑。”

銘心機靈,不待素心說話,哎了一聲就一溜煙跑了,素心掩唇笑了起來,“那王爺便在這等着,奴婢先去瞧瞧府裏的下人們宴席可安排妥當了。”

楊廣心不在焉道了謝,就在卧房裏坐下來,耐心的等着,小宅就在隋國公府旁邊,離晉王府也沒有多大距離,離預估的時間越近,他就覺得時間越難熬,大抵是因為一夜未眠的緣故,只一夜沒見,他就覺得過去好幾年一樣,什麽迷途知返都是鬼話,當初要和阿月分桃斷袖的時候都沒想過迷途知返,現在不過是年紀大一些,有什麽不可以的,總有一日,他會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他與阿月之間這麽離奇多離奇的波折,就此罷手,豈會甘心……

說來說去,他就是希望阿月能心悅于他,只是事情比想象中難上數百倍,照昨晚的情形來看,阿月現在對他避之不及,只怕連多走近幾步都不肯了,如此他再想徐徐圖之,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得好好想想,至少先讓她放下戒心和警惕心。

賀盾進來行了禮,捧着新婦的正服打算去旁邊的偏房換,楊廣看見她就想起她成過親的事,氣血上湧心裏翻江倒海,再看她十分自覺的要去別的房間換,擱在膝蓋上的手收攏成拳才壓住心裏起伏的刺痛,擺手讓婢女們都下去,陰沉着臉寒聲道,“去裏間換,想讓父親母親知道我們不合麽?”

賀盾應了一聲,她如今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多說無益,便捧着衣衫去了裏間,自己換上正服出來了。

她是要穿着這身新婦的衣服嫁給他的。

楊廣心跳快了兩分,忽地想起她有夫君,又覺得這身衣衫刺眼了,見她身前的飄帶結扣沒系對,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呷了口茶漫不經心地問,“前輩您怎麽連扣繩都沒系對,以前不是也穿過了麽?”

賀盾對衣衫素來沒什麽研究,胸前這兩條飄帶她就如尋常衣衫一樣系起來了,這時候也不知哪裏不對,總歸是試穿,也不太講究,聽了陛下的話,就搖搖頭回道,“我第一次穿,也不太知道這個,等下向素心女官請教一下便是了。”

楊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溫聲問,“前輩您原先的夫家竟是貧困至此,連新婚的正服都買不起給你穿麽?”那種平庸粗俗的村夫哪裏配得起她,她為什麽要嫁人……楊廣胸口起伏,将杯子裏的茶水一口喝幹了,想扯扯有些發悶的領口又生生忍住了。

賀盾聽得一愣,搖頭道,“我也是第一次成婚,我們那也不講究這個。”他們那并不看重這些,合則聚不合則散,沒有約束,也沒有要求,繁衍後代是獨立的一項,已經徹底與男女脫離出來,成親結婚生子就不是什麽必須的事,覺得需要陪伴了兩人想在一起便在一起,不想在一起就分開了,幾百年下來,獨身到老的占了大部分,擁有長期伴侶的畢竟還是少數,至于婚禮儀式,就更不講究了。

但這個時空不一樣,成家立業,成親就變成了一個人一生中的必經之路,并且非常重要。

但陰差陽錯之下,陛下鄭重的婚禮就變成一場形式的戲了。

賀盾話更少了,她也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麽,就只沉默地站着了。

第一次成婚,第一次成婚……

沒有嫁給過其他人。

沒有嫁給過其他人!

楊廣有一瞬間幾乎都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了,強自壓下了那股瘋長的欣喜和激動,腦子飛快地轉着,阿月不會說謊騙他,那就是真的了……

楊廣狀似不經意地看了眼正沉默站着的人,心跳蹦蹦的跳得快極了,也是,看她木讷蠢笨,一顆心就全撲在了不相幹的事情上,實在不像是會相夫教子的……

那十之八[九是真的沒成過親了。

楊廣心裏控制不住的溢出了喜悅和歡欣,這些喜悅如此濃烈,沖得他一時間都想不起二十六這個數來了,不論如何,就算她是個千歲老妖怪,他都不高興她曾經屬于過別人。

只是阿月現在壓根就沒把他當成能成為夫君的人,他也不可太急,一步步慢慢來,昨晚鬧得那麽僵,她現在對着他拘束又謹慎,那濃厚的自責雖是沒從她口裏說出來,但看她有理疏離的言行就知道了,她在後悔,并且打算以後都和他保持距離。

旁的事上無傷大雅他應了也無妨,但就這件事不行。

楊廣垂了眼睑藏住眼裏波動的情緒,半響起身,腳步輕快地走到賀盾面前,先說了聲冒犯,一邊低頭給她重新系好結,一邊溫聲笑道,“還請王妃見諒一個,昨日本王怕王妃不肯答應親事,多有冒犯之舉失言之處,王妃您多多包涵……”

賀盾搖搖頭,楊廣便接着道,“王妃您學識淵博,又見多識廣,還身有異能,往後便在本王身邊做個幕僚如何,縱是不能替本王出謀劃策,在旁邊當個老師僚佐也是可以的。”

賀盾一呆,仰頭看着面前溫文自如的陛下,心有躊躇,她是真的看不出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了。

賀盾呆呆問,“意思是你先前對我就沒有什麽心悅不心悅的麽。”

楊廣知道自己反反複複在這件事上已經沒有可信度了,需要拿出點耐心,便又坐回了案幾前,笑眯眯道,“就算有,那也過去了,前輩您年紀是三十三吶,不是十三哪,本王眼睛還沒瞎,腦子還好使……”事實上他眼睛已經瞎了,腦子也不好使了,念了一晚上二十六,念得麻木,竟覺得這也沒什麽了。

那倒也是。

賀盾擡頭見陛下臉上雖還挂着笑意,眼裏卻是一言難盡,有嘲諷有笑話她不自量力或者是些別的,臉上雖是騰升起了些燥熱,但心裏還是控制不住長長舒了口氣,她占用着晉王妃的身份,每日擡頭不見低頭見,還要僞裝成沒有嫌隙的模樣,做僚佐大概是最合适的身份了。

賀盾長長舒了口氣,油鍋煎炸着的心總算是好受些了,朝陛下行禮道,“那賀某就先謝過晉王殿下了。”

楊廣颔首笑道,“王妃您既然是長輩上頭的長輩,便不用再稱呼本王為晉王了,像往常一樣稱呼本王阿摩便可,也免得在外人面前露相了。”

長輩上頭的長輩,都是祖奶奶級別的了。

賀盾臉上燥熱,忙點頭應下了,“我知道了,阿摩,那我先回去了。”

楊廣瞧着連正服也忘記換下落荒而逃的人,心裏憋悶的郁氣這才散了些,這樣子好哄又好騙的受氣包,哪裏像三十幾歲的人,原先那二十六年她如何過的他不知道,但端看和他在一起的這七年,性情脾氣和剛認識的時候沒什麽兩樣,年歲都白長了,活再久也是沒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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