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害得我又失禮了

樹建藩屏,封殖子孫。

楊堅以兒子坐鎮軍事要地,于河北晉陽、河南洛陽、巴蜀益州三處軍事重鎮設置道行臺,分別以晉王楊廣、秦王楊俊、蜀王楊秀為行臺尚書令,蕃居重鎮,但因着他三人年紀能力聲望資歷均難擔此重任,楊堅便給他們配備僚佐,一方面讓年幼的皇子能繼續接受良好的教育,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皇子們在遠離父母的情況下,能順利地完成政治軍事重任。

每一個兒子身邊的僚佐都是楊堅經過反複思量挑選出來的。

賀盾看得出來,楊堅其實是給兒子們構建了一個穩固的政治班底,僚佐裏面文治武功搭配得當,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每一個文臣武将的安排都是煞費苦心,各藩王署臣的官位只比長安京官略遜一些,總起來說,就是一個個小一號的朝廷機構了。

跟着楊廣的僚佐裏,諸如王韶、李徹、李雄、韋師、張衡、馮慈明、張虔威、段達等人,一大半都是賀盾不曾結交認識過的人,但她身為陛下的小粉絲,對這些在陛下少年時期起了重要作用的大臣們,一定程度上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王韶就不用說了,先前宇文赟時期就是有名的忠直骨鲠,文武雙全,才幹不在高熲之下,現在是楊廣的主要僚佐,任職尚書右仆射,秩同宰相。

李徹則是一員猛将,原先便是東征北齊的功勳大臣,後來又跟韋孝寬老将軍略定淮南,安撫淮南百姓,允文允武深得民心,任職晉王府總府軍事是理所當然的事,李雄當官正直,慷慨有大志,戰功赫赫又得楊堅信任,其餘其人或文能治國,或武能安邦,都是有大才之人。

楊堅把這幾人指派給楊廣,可見他對自己這個二兒子,是寄予厚望了。

從長安去并州緊趕着也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這些肱骨大臣們的吃食住行雖是有府裏的下人會安排妥當,但賀盾這一路上也沒有閑着,她又是大夫,大臣們的家眷子女哪個有身體不适的,她看病診脈安排吃食住行幾不耽誤,成日忙上忙下,車馬走起來也不閑着,這會兒剛給李雄将軍探完脈,回了自己的馬車就高興道,“阿摩,父親對你可真好,這些大人們,家世背景都是頂尖的清貴人家,還有實際的政治才能,個個都是務實又品性端正的實幹好官……”

楊廣聽了有些不以為意,是些能文能武的大臣,只是僚佐背景太硬,他實際上的權力就更小了,但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剛出來這幾年,是不可能天寬地闊任由他所為的,這也無妨,一步步經營,總有一天能看見成效,萬事皆妥,方可順心随意。

楊廣将手裏的棋子随手扔到棋甕裏,見賀盾額頭上還出了汗,掃了眼她擱在案幾上的藥箱,微微蹙眉,“王大人他們的吃食住行我先前已經安排妥當了,随行也有太醫令,外面烈日當空,你是晉王妃,用不着操這些心,好好在馬車裏休息便是。”

賀盾搖頭,乘着現在車隊半途停下來歇息,她便先把李雄的病症情況給記錄下來了,這位大将軍戰功赫赫,渾身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正直神威,可常年累月的征戰難免會留下一些暗傷,現在是精神奕奕面上看不出什麽,但就她記得的,這位将軍在任上沒多久就病故身亡了。

楊廣失笑,“你這麽忙上忙下的不累麽,自己還要學習醫術學習典籍。”

腰腹脊柱頭部多年前都受過傷,不排除舊疾複發的可能……這些地方倘若發生神經病變,那幾乎就是致命的。

賀盾認真寫完了,這才搖頭回道,“阿摩,你別糊弄我了,安排吃食住行什麽的,這個本來就是晉王妃的工作,阿摩你放心,我一路上經常給母親寫信,有不懂的都問她,母親也願意教我,不會出錯的……”

她每日發出去的信什麽內容自然都是過過他眼的,裏面除了慣常的關心想念之外,就是絮絮叨叨的請教如何處理這些雜事,她一開始連這些夫人的品級都搞不清楚,現在也能熟門熟路的安排坐席,路上遇到哪家有什麽喜事,連分送禮品賞賜也能讓人舒心滿意了。

大半個月下來,不說這些臣子們家裏的小孩喜歡跟在她後面王妃姐姐長王妃姐姐短,便是素日裏神色嚴峻的大臣們,朝事政務之外,對着他也和顏悅色了不少。

雖說他未必需要,但王韶李徹等人似乎更願意多指點他一些,這些變化他看在眼裏,不用想都知道有他這妻子的功勞在裏面。

路途又奔波,忙得晚上窩在他懷裏呼呼大睡,活脫脫就是奔着晉王府女主人的模樣去的。

他用不着她這樣奔波勞碌,但并不妨礙他心情很好,一部分興許是被她專注投入的模樣感染的,另外一部分大概是喜歡她操心這些女主人才會操心的事,總之很不錯就是了。

晉王妃能再多關心關心她的夫君大人就更好了。

楊廣看她寫得專注認真,只覺可愛極了,忍不住湊過去在她臉上輕輕啄吻了一下,蜻蜓點水,像是因為湊得太近不小心碰到一樣,卻如羽毛劃過心底一般,讓他半邊身子微微發麻,楊廣看着她粉潤的肌膚有些失神,口裏卻還知道要說點什麽,“阿月,你覺得人活着是怎麽樣的……”他就不知道她的所求所想。

哈,陛下這是要跟她聊人生了麽?

這件事她從一出生就知道了。

賀盾想起自己會說話起就背誦着的宣言來。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每個人并且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渡過。

回首往事,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臨終時能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了人類的解放而鬥争。

賀盾在腦子裏将宣言背了一遍,頗為懷念,又想起這是共産主義思想的真言,和陛下這等君主集權制的掌控者極其不匹配,兩人說不在一處。

楊廣湊近了就不想挪開,就這麽貼在她身邊,說話都是耳語的,“盾盾,你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麽?”

她當然知道啦,這有什麽難的。

賀盾把陛下會發光一樣的俊臉推遠些,擦了擦微癢的面頰,眉開眼笑道,“等老的一天,回想過去,能大聲的說出問心無愧這四個字,無愧于別人,無愧于自己,就行了。”

不過真理就是真理,意思是一樣的,放到哪裏都通用,放在陛下身上就是,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夢想和抱負,不,陛下這裏再加上享樂二字就是了。

楊廣本就只是随口拿來的話頭,看她精神奕奕一本正經給了答複,忍不住樂出了聲,“阿月,你每日腦子裏都在琢磨什麽。”

賀盾把病例冊子收起來,又拿出先前的手稿,将從大人們那裏問出的一些朝堂政令記下來,填充到楊堅趙綽那一場時,見陛下也湊過來看她寫的內容,想着他以後對百姓極其殘酷,濫施酷刑,思量了一會兒,便打算問一問他是怎麽想的,“阿摩,你知道父親為何删減律條麽?”

馬車上長途慢慢,百無聊賴,楊廣也樂得阿月和他說話,便也打算聽她接下來可能出現的長篇大論了,并且沒有敷衍她,一針見血的說了實話,“父親當律法是治國的手段,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大量删減律條,這樣一來,律無正條,罪行不明,可調整的範圍和幾率就大了,趙綽之流拿這些事與父親起争執的機會就更少了。”

“對的。”賀盾贊道,“阿摩你真厲害,那阿摩你想過這樣一來會有什麽弊端麽?”

這是真拿出僚佐老師的身份來了,身兼數職,她也不累麽。

楊廣捉了她的手握着把玩,壓着心裏的笑意道,“這有何難,刑法無明确條文,父親想如何便如何,官吏們上行下效,有樣學樣,借機弄法是必然的事,量刑輕重端看官吏如何明斷,賞罰者不知由來,犯事者不知其所犯,刑律就亂了。”

他說得條理清晰又漫不經心,賀盾卻是聽得一呆,“那阿摩你知道這樣不對,為何還不同意趙綽大人的政論呢,父親先是枉顧法律殺了杖刑之犯,後來就直接删減數百條律令了,這樣的事發生了好幾次,趙綽大人天天與父親吵架,都被貶官了。”

個頭這麽大點,關心的事還不少,楊廣回得心不在焉,“皇權必定大于法權,君王君威不可渎,令行禁止,有人不把父親的政令放在眼裏,自然是要殺一儆百的,這麽做也沒什麽不對,自那次以後,可再沒奸商敢仗着家裏有朝廷大員做靠山,就枉顧君威了。”

陛下說的是有道理,好罷,這古早的年代都這樣,大多數集權君主被巨大的權利誘惑了,通常都會像楊堅一樣,随意踐踏自己制定下的法律,短期內成效卓著,他們會洋洋得意并且樂此不疲,可長久下去是不妥當的,大隋輝煌璀璨如流星,耀眼卻短暫,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政治必須通過制度和法律的權威來保障。

可君主集權的時代又很特殊,要讓君主完全依法辦事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們并不把這些放在眼裏,這樣的思想根深蒂固,要改變是很難的。

任重道遠,尤其是她這等各方面皆不如陛下的人,如何才能說服他?

慢慢一步步來罷。

賀盾撓撓頭,又問道,“那阿摩,你知道父親的高明之處在什麽地方麽?”

楊廣凝視着她一張精致漂亮的臉,雖是一本正經,也格外可愛,尤其是唇色潤澤,讓他就想起梨子那股清甜的味道來,“父親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濫加處罰的對象,大多都是朝中大臣,目的還是讓朝臣們知道君權至上,并沒有針對百姓,次數也不頻繁,所以父親這麽做也無傷大雅,不會觸及國之根本。”

賀盾是吃驚得不得了,看着漫不經心的陛下是徹底說不出話來了,他都懂,都明白,當了皇帝還濫施酷刑,逼得百姓臣子造反,實在是不應該。

賀盾有些郁悶地看了他一眼,心說要麽就是忍了二十多年謀劃了二十多年一朝當上皇帝,能大刀闊斧做自己想做的事,力道就用狠了,或者就是做出了些豐功偉績飄飄然開始放肆了,晚年出事了又沮喪不已,自此一蹶不振,英雄也就走向了末路。

別看他是天才,但性情上毛病真是不少。

賀盾還想再說點什麽,門外銘心來回禀說啓程了。

馬車晃蕩趔趄了一下,楊廣本就盯着她的唇,這下一晃順勢就親了上去,親完拉着東倒西歪的賀盾坐穩了,面色懊惱,唇角的笑卻能閃瞎人的眼睛,“阿月,我正在發呆,馬車走起來你怎麽也不提醒我一下,害得我又失禮了。”

不知為何賀盾看他俊面帶笑心裏就有點憋氣,又挑不出他話裏的毛病來,就只轉頭收好紙筆,悶悶道,“我也在想事情,沒注意到。”

楊廣悶笑了一聲,看她悶悶不樂又有點懊惱後悔,把她方才說的話在腦子裏仔細過了一遍,微微眯了眯眼睛,想起紫氣的事,還有她收藏的那些舊物裏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目光就深邃起來,頓了頓湊到她身邊,低聲問,“阿月,你是篤定了我将來能當皇帝,并且希望我當一個聖明賢德的君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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