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出路

楊邊疆沒反駁, 目光看着豬圈裏忙碌的馮東:“馮亮,你這顧慮有你的道理,可你就算不考, 對馮東也未必能幫上,這對你可是個極好的機會,我聽馮東說過, 你從小就是個讀書料子, 家裏供你讀到高中畢業也不容易, 你要是直接放棄了,把你自己荒廢了,這高中也算白讀了, 實在是可惜。”

“其實也荒廢得差不多了。”馮亮像是很不在意地咧嘴笑笑,“再說了,就算我去考,基本肯定也考不上。”

“考不考是一回事, 考不考得上是另一回事。你畢業出校門也才一年多, 書本拾掇起來也快,抓緊複習, 還是蠻有希望的。家裏有困難也是一時的,我聽說大學裏都有生活補貼, 你要真考上了,家裏頂多再困難四年, 四年大學怎麽也堅持過去了。等你畢業上班, 就能更好的幫襯家裏了。”楊邊疆說。

“邊疆哥, 我知道你是想我好。可是……”馮亮還是笑,表情卻帶着糾結和遺憾,不自覺就又叫回了邊疆哥的稱呼,“這事兒……再說吧。我再考慮考慮。”

“你再想想,不過我提醒你啊,這就開始報名了,時間可緊。再說這麽大的事情,你也瞞不住馮東的。”

“你考慮啥呢?”

楊邊疆和馮亮同時一扭頭,便看到馮東擦着手站在他們身後。他沒好氣地瞥了馮亮一眼:

“該你考慮的你不考慮,不該考慮的你倒瞎操心,當着邊疆的面,咱說句大實話,就算你不考大學,你也無非在家幹活掙幾個工分,也就夠養活你自己的,你不考,我就能娶上媳婦了?就能幫到我了?你不光幫不了我,連你自己也肯定荒廢了。”

馮亮看着不悅馮東,沒敢說話。

“倒是你真能考上大學,将來還能拉家裏一把,這家裏也多個指望,好歹比我倆都在家這麽幹靠着強。窮家窮地方,你跟我,能出去一個是一個,這家裏好歹有個出息的,難不成非得兩個都困死在家裏,一起吃苦受窮,一起打光棍,才叫親兄弟?你愛考不考,怕考不上別拿家裏當借口。你自己想想明白!我反正管不了你了。”馮東說完,拎着喂豬的盆轉身就走,分明是不高興了。

馮亮嘴唇動了動,最終卻沒吱聲。

晚飯很快做好了,二伯娘被馮荞攔着沒炒雞蛋,怕菜不夠,到底又去炒了一碟辣椒花生碎,一把花生米細細剁碎,下鍋炒香了,再加入剁碎的青紅辣椒小火幹炒,不需要油和其他調料,只加些鹽,卷煎餅吃絕對香辣下飯,夠味兒。

馮荞端着一盆地瓜糊糊進來,跟二伯娘一起收拾了桌子吃飯。她遞了個煎餅給楊邊疆,一邊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二哥臉色不高興啊?

楊邊疆:呵呵,沒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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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東的性子,楊邊疆比誰都了解,有他那些話,馮亮在高考的事情上不敢敷衍。

晚飯後楊邊疆也沒再多說,就從二伯家告辭回家去。二伯一家人送到門口便都回去了,二伯娘推了一下馮荞,馮荞也就就勢跟着繼續送了送,兩人推車慢步,戴着一彎月牙兒走在夜色下。

一直送到村口,楊邊疆便不讓她再送了,這大晚上的,出了村子可不安全。

“這陣子家裏人多照應些,叫馮亮好好看書複習。”

“哥,你說……三哥真能願意考?他擔心的也不是沒道理,二伯家這樣,大哥結婚分家另過,三哥再考上大學,夾在當中的二哥可就……再耽誤幾年,就算三哥大學畢業工作了,能幫襯家裏,二哥都快三十歲了,到哪兒娶上個像樣的媳婦?”

“他擔心有道理,可馮東說的也是正理,這個家,出息一個是一個,總不能都這麽困在家裏,兄弟兩個都沒出路。機會可難得,考上考不上是一回事,錯過了馮亮心裏要遺憾一輩子的。至于馮東——其實他自己比誰都清楚明白。”

路上來了一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走進了才依稀看清是一輛牛車,車上堆得高高的玉米稭稈,楊邊疆怕稭稈碰到馮荞,伸手擁住馮荞肩膀輕輕一帶,把她帶到路邊裏側,自己也往後閃避。

生産隊的車把式老楊叔坐在玉米稭稈頂上,高高的俯視着路邊一對小年輕,笑呵呵甩了個響鞭。

楊邊疆的手還握着馮荞胳膊,他擋住馮荞,玉米稭稈擦着他的半邊身體過去了。他倒是坦然,馮荞卻難免羞臊難當,被熟人瞧見倆人離這麽近,多不好意思呀。好在老楊叔素來是個木讷的人,倒沒有趁機開他們玩笑,甩着鞭子慢吞吞進村了。

“你回去吧,早點睡。”

“嗯。你騎車小心點,路上黑呢。”

楊邊疆瞧着牛車已經過去了,終究沒忍住,伸手在馮荞頭上輕輕拍了拍,哄小孩似的口氣:“趕緊回去吧,跟着牛車回去,省得天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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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馮亮沒有再去生産隊上工,二伯跟隊長告了假,說小兒子馮亮報名參加高考,留在家裏複習,這陣子就不上工了,再者,要報名,還得先請隊長給寫個證明的條子。

“你家老三也報名高考了?”生産隊長卷着紙煙,“聽說孔家那兒子也報名去了,一大早他媽就來我家敲門,叫我給寫條子出證明,說她家孔志斌報名考大學。叫我看呀,都是瞎折騰,大學生那是一般人能當的嗎?人家那得根正苗紅,要麽幹部子女,要麽革命表現特別突出的,經過公社和裏推薦,才能上大學。你以為考試就不用推薦了?臭老九都批.鬥了這麽多年了,不可能只看分數的。不是我說,咱們整個公社一年也難給一個推薦名額,怎麽也輪不上你們這些人吧?你們這就是瞎折騰,白耽誤隊裏幹活。”

隊長這話不中聽,這要是換了二伯娘,少不得又得反駁幾句,二伯卻是個好性子,樂呵呵笑着說:“橫豎也到秋後了,小麥種下地,收完這茬地瓜,就該貓冬了。隊長你看,他也不耽誤掙多少工分,橫豎也就這個把月。就叫他在家看幾天書,就當他躲懶了。大學生那是一般人能當的嗎?考上考不上,咱反正是去考了,全當試一試,橫豎又不耽誤啥。”

秋夜,村莊漸漸沉寂,這年月煤油很貴的,農村人家有些甚至不舍得點燈的,摸黑吃飯摸黑上床。舍得點燈的人家,也總是早早熄了燈,從這天起,二伯家的煤油燈總是亮到半夜甚至拂曉。

據說,村西孔志斌家的燈也亮到很晚,村裏人說,孔志斌也報名參加高考了。有人就說,孔志斌這小子從開春起,一直躲在家裏翻書本,要是真憑本事考試,沒準人各有命,沒準還真讓孔家祖墳冒一下青煙呢。

初冬的陽光裏,馮亮騎着從大哥家借來的自行車,跑到鎮上去報名,本鎮的高考報名點就設在鎮中學,幾個負責報名的老師坐在一排課桌後面,因着恢複高考的消息,這些臭老九們似乎也恢複了幾分精氣神。其中有認得馮亮的,見他來報名十分高興,拉着他說了好多鼓勵的話。

馮亮報完了名,又跟老師借了一冊語文書,抱着書從鎮中學出來,在大門口迎面遇上了孔志斌,不光是孔志斌,他身邊還跟着陳茉茉,兩人說說笑笑地拉着手進來,看見馮亮,孔志斌臉上閃過一絲尴尬。馮孔兩家如今算是撕破臉結了仇,孔家的人都下意識避着馮家的人,孔志斌跟馮亮從小同學,如今也斷絕來往了。

馮亮漠然地瞥了那兩人一眼,自顧自騎車走了。

陳茉茉認出馮亮,問孔志斌:“哎,這人不也是你們馮莊村的嗎?他也是來報名的?”

“應該是吧。”孔志斌拍拍陳茉茉的手,鼻子裏哼了一聲,“呸,有什麽好神氣的,他也來報名高考?做美夢去吧!茉茉我跟你說,這種人就是來浪費時間的,這次恢複高考,報名人數多,錄取率非常低的,對于絕大部分毫無準備的人來說,都是在浪費時間。”

沒時間了,孔志斌相信,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是沒法跟他競争的,只有短短四十天的時間了,就算白天黑夜不休息,那些人也沒法像他這樣,充分複習,做好了充分的高考準備。

“考上大學,我們就可以一起回城了。志斌,多虧有你,你真是太好了,我真幸運遇到你。”陳茉茉滿眼崇拜地挽着孔志斌。

“大學只不過是個臺階罷了。茉茉,我們未來的路還遠着呢。”孔志斌淡定一笑,考大學,只不過是他輝煌人生計劃的第一步,七七年啊,也沒別的事好做,還不能忙着搞發家致富,那就先爬上一個更高的平臺吧。

當年的高考,還是考前報志願,孔志斌信心滿滿,毫不猶豫地全填了北京上海的幾所著名大學。在孔志斌的眼裏,首都當然是可以考慮的,但是陳茉茉是上海人,很希望回上海,所以他也比較願意去上海讀大學,畢竟那裏也是将來最繁榮的經濟大都市。至于其他地區那些“不入流”的大學,他如今壓根兒不做考慮。陳茉茉卻忍不住有些擔心。

“志斌,這幾所名校可不好考,分數肯定是最高的,你是不是把二三志願降低一下,萬一沒考上第一志願,還能保障一下。”

“你怎麽就那麽不自信呢?”孔志斌笑起來,“茉茉,我這将近一年時間埋頭苦學,可不是為了考那些二三流大學的。不是說好了嗎,咱們一起回城,北京上海當然是首選。”

陳茉茉一臉感動,但感動代替不了自信,陳茉茉還是有些擔心的,她擔心自己根本考不上,更別說國內一流名校了。

其實只要能離開這有苦又累的農村,去哪兒上大學她都願意,先考上大學再說,不管在哪座城市,總比留在農村強吧,以後她可以再慢慢想法子回上海去。

☆☆☆☆☆☆☆☆

寒冬裏的一次高考。

也不知怎麽的,那幾天天氣尤其冷,最後一場考試結束,考生們一個個袖着手走出來,叽叽喳喳讨論着考題。孔志斌卻懶得找人讨論答案,他感覺發揮得很不錯,心情飛揚地走出考場。

孔志斌準備那麽久,底氣畢竟不是白來的。

“志斌,我數學肯定考砸了,好多不會做的。”陳茉茉一看見他,眼睛就紅了,委屈地抱怨道:“你說這能怪我嗎,我從小學習藝術,整天拉小提琴,彈鋼琴,本來就不是追求文化課成績的,考這麽難的數學題,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別擔心,你不是說政治考得很好嗎,人家要的是總分,又不是只有數學一門。”孔志斌安慰她。

說起來幸運的很,陳茉茉不是公社的廣播員嗎,整天聽廣播,整天在廣播裏讀那些上級文件,各種精神各種指示随口就來,再熟悉不過了,因此陳茉茉根本沒用複習政治,照樣考得不錯。

馮亮考試回來,也沒什麽特別的表現,沒有多高興,也沒有垂頭喪氣,馮荞問他考得怎麽樣,他回答了三個字:“不知道。”

二伯娘:“自己考怎麽樣都不知道,我看你八成是沒指望。”

“沒指望就沒指望吧,很多題目我也做了,就是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出來時跟別人讨論題目,三個人就有三個答案,我哪知道對不對呀。”馮亮表情有些懊惱,随即笑笑說:“算了,反正考過了,原本也沒指望能考上。”

馮荞忙問:“三哥,那啥時候能知道結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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