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嫁妝

“三哥, 那啥時候能知道結果呀?”

“聽說過年前公布分數,要等一等的。哎不管了,反正都考完了, 死活一定了,随它去吧,趕緊幹活是正經, 這陣子我一直沒上工, 身上都養出懶骨頭來了。”

時節已經初冬了, 田野裏空蕩蕩一片,偶有幾垛留在田裏等着晾幹的地瓜秧,新播種的小麥才發芽, 已經沒有農活要幹了。當然,這時節還沒到數九寒冬,還沒冰凍,生産隊就不會讓社員白白閑着。上級每每在秋冬農閑安排河工, 青壯婦女和男勞力扛上鐵鍬, 扒大河修水利,還要忙碌好一陣子, 不到臘月裏,農村人便閑不下來的。

馮東、馮亮扛起鐵鍬, 挑起籮筐,都去上河工了, 馮老三也去了。

馮老三臨走的時候很不放心, 特意囑咐了寇金萍幾句, 他不在家,叫寇金萍對馮荞好一些,千萬不要再當面鬧起來。這段日子硬生生教會馮老三一個道理:馮荞如今根本不用依靠他什麽,而他将來卻只能依靠馮荞。

“把這個家鬧散了,誰也沒有好處。馮荞過了年都十八了,這丫頭人長大了,心也大了,她頂多再過一兩年就該結婚出嫁,你再惹惱了她,她真要翻臉不認這個家,你讓我将來指望誰?對你自己也沒好處。”馮老三苦口婆心。

“行行行,我把她當活祖宗供着行了吧?”寇金萍一肚子憋屈氣,她這陣子用盡各種招數,也沒能在馮荞手裏讨到一分錢,更沒讨到半點便宜。人是她腆着臉自己請回來的,如今這個情勢,寇金萍能不憋屈嗎。

“馮老三,你還能有點出息嗎?你這當爹的說話不頂個屁用。她一個丫頭片子,她是你閨女,你如今反倒怕她了?她馮荞如今吃住都在家裏,說不得碰不得,說她一句她就給我臉色看,你可別忘了,彩禮錢就不說了,上個月,這個月,她工資都沒往家裏交一分,你連個屁都不敢放,你說這日子還能過嗎?”

這些話寇金萍整天唠叨,馮老三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自從這次馮荞從二伯家搬回來,尤其從上次馮荞翻臉發火,她就不再往家裏交一分錢,卻還理直氣壯:

我白吃誰的閑飯了?我去農具廠之前,今年一春天掙的工分,分的糧食,都分到這家裏來了,我這一春天掙的工分,比馮小粉一年掙得還多,我靠誰養活了嗎?再跟我要錢?不行,我還就不給了。一分也沒有。

寇金萍找不到理講,馮老三就是欠虐型的,馮荞越是這樣,馮老□□.倒越擔心閨女翻臉不認人,女婿看起來更不是好得罪的,因此,馮老三這陣子對馮荞也不敢多說,甚至帶着幾分讨好,努力想表現出慈父的樣子來。

寇金萍滿心不甘,可俗話說形勢比人強,她再多的不甘心也沒法子,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處于劣勢,看着馮荞每天腳步輕快上班,哼着歌兒下班,寇金萍背地裏牙都快咬碎了。

不過寇金萍畢竟是寇金萍,活了兩輩子呢。馮老三一走,寇金萍就索性沉寂下來,面上也沒再找馮荞的碴兒,似乎開始無視馮荞。寇金萍每天呵斥着寇小胭喂豬喂雞做家務,自己不是躲在屋裏,就是出門溜達見不到人影兒。

馮荞也懶得知道寇金萍折騰什麽,她無非需要在家裏住,只要寇金萍別來惹她,同一屋檐下相安無事就行。馮荞如今也忙着呢,她忙着趕工給楊邊疆做鞋。

☆☆☆☆☆☆☆☆

馮荞趕在天大冷之前做好了三雙棉鞋,親手納的千層底,青布的鞋面兒,本來她打算是做單鞋的,可二伯娘說她頭一回給公婆和楊邊疆做鞋,要是做單鞋,做好送去天就該冷了,萬一公婆小心眼兒再嫌棄。二伯娘那意思,要做就做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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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荞想想也是,天冷了單鞋就不能穿了,她又設法弄了些棉花。這年月棉花可不易得,好在做棉鞋也用不了多少棉花,農村畢竟是農村,總有些法子的。馮荞請二伯娘幫着稍稍一打聽,村裏四奶奶在自留田邊上種了一小片棉花,收了些新棉花。馮荞拿錢買了一小包來,做三雙棉鞋足夠了。

趕着楊邊疆家的兩間新房上梁,至近親戚們去賀喜,馮荞把新做的棉鞋帶着送了去。這是馮荞第二次到楊邊疆家,就比頭一回随意多了,楊媽媽見到馮荞很高興,再看馮荞給她做的新棉鞋,拿在手裏一個勁兒地誇。

“看這針線,這鞋底納得多勻稱,鞋樣子也好看。蘭江,你自己看看,你二姐這手可真巧,你再看看你,你可做不來這麽好的針線。”

“哎呀媽,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如今是看着二姐哪哪都好,我那手笨,二姐手這麽巧,你往後可不愁沒人給你做鞋了。”蘭江被楊媽媽一說,笑着打趣。

楊邊疆早聽說馮荞要給他媽做鞋,記得當時心裏還有點失落呢,未來媳婦兒第一次給他家人做鞋,居然不是做給他的,叫他這心裏多少有點不得勁,醋溜溜的。現在馮荞把鞋送來了,他那43碼的大腳,那麽大的一雙棉鞋送到了他手上,帶着新布和新棉花的舒爽氣息。

楊邊疆摸着鞋底密實均勻的細麻線的針腳,心裏頓時得意起來,你看,馮荞果然還是先想着他的。

“第一次給你做鞋,也不知道合不合腳,哥,你先試試吧。”

“放心吧,肯定合腳。”

楊邊疆脫了腳上的解放鞋,坐在床沿試穿新棉鞋,他一扒鞋幫,就發現鞋子裏似乎另有玄機,伸手進去一掏,果然掏出一只手工繡的花鞋墊,白底上繡着紅色的纏枝梅花。

這驚喜來的實在!要知道,在當地有着一些心照不宣的習俗,未婚姑娘家的針線是不會随便送人的。農村人實用主義至上,像繡花鞋墊這樣漂亮卻不夠實用的東西,平常可沒人會花工夫做,也只有姑娘家為了心上人,才會一針針一線線,千針萬線費工夫去繡。

年輕小夥子鞋窩裏墊上漂亮的繡花鞋墊,那就說明人家有未婚妻了,差不多有些定情信物的用意吧。楊邊疆活到二十二歲,可頭一回墊上這別具意義的花鞋墊,頓時心情燦爛飛揚,擡頭瞅着馮荞笑。

“下回再給我繡鞋墊,你就別繡花了,就繡字兒。”

“你要繡什麽字兒?”馮荞說,“繡字要寫成空心字,要寫得可着鞋墊形狀,配上花樣才好看。我不太會寫。”

“就繡百年好合、心心相印之類的,等會兒我寫給你,我會寫空心字。”楊邊疆笑着眨眨眼,口氣卻一本正經。李師哥跟他講過的,師嫂當初送給他的鞋墊,繡的是“相親相愛”,簡單直白得讓人嫉妒,李師哥還偏偏來跟他炫耀,這不是欺負單身漢嗎。現在——

楊邊疆微微眯着眼,口氣輕快:“預備着咱們結婚的時候用。”

他越這麽一本正經的說,馮荞越是不好意思,嗔怪道:“一雙鞋墊也用不了幾天時間,哪用現在就準備。你想要寫字的,我回去給你再繡一雙,讓你換着穿。”

“鞋子正合适。天大冷時再穿。”楊邊疆試完了鞋,脫下來仔細收好,心裏明明美滋滋的,卻又心疼做鞋的人,一轉臉責怪馮荞:“往後可別做這種鞋子了,太費事了,穿鞋就去供銷社買一雙,多省事兒。買鞋也不是多貴,你這樣千針萬線做鞋,還不夠埃累的。我說的正經話,鞋墊你願意繡,就繡兩雙預備結婚用就行了,你白天上班累一天,晚上可別再點個煤油燈做針線了。”

結果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楊邊疆就幼稚了一回,他故意脫了鞋子,裝作不經意地顯擺給李師哥看,叫他評一評馮荞繡的花樣好不好看。

李師哥現在心氣兒其實不太順,師嫂懷着孕呢,李師哥告別了出雙入對模式,孤家寡人上班,眼瞅着白白胖胖的媳婦卻有許多不可為,看着師弟出雙入對就有些礙眼了。

“你小子,你跟我顯擺啥呀,我兒子都會跑了,我閨女就快出生了。你小子那冷被窩還沒人跟你捂呢,結不上婚,你也只能幹看着,有本事你娶回家再顯擺呀?”

楊邊疆:“……”

他這個師哥,真不能怪師父經常罵他不着調。

楊邊疆本來沒有刻意去跟馮荞說,午飯後,李師哥又使壞了,他賊兮兮跟馮荞說,楊邊疆那小子在給你打嫁妝呢,啧啧,可真心急。這事你知道不?

馮荞還真不知道,她看看楊邊疆,楊邊疆神色如常,根本沒搭理這茬兒,馮荞就笑笑,也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在李師哥面前跟楊邊疆默契地保持一致。

李師哥:“邊疆,你可夠心急的,現在就幫馮荞開始準備嫁妝,哪天能把媳婦娶回家呀?”

一旁徐師傅笑着說話了:“早點兒準備有啥不好?橫豎馮荞這都十七了,明年也該結婚了,邊疆現在順帶挑點兒好的木料,順帶着準備,做工從容,要做就做最好的,到時候需要用了也從容。嫁妝提前做好了,放在那兒它又不用吃飯,我看挺好。”

“師父,我也支持他呢。”李師哥咧着嘴嘻嘻笑了,趕緊表态,“邊疆,你入行晚,手藝還沒出師呢,有啥不懂的随時問師父,有啥需要的喊我一聲,我去跟你幫忙。”

“行,如果需要師哥幫忙的話,我肯定不跟你不客氣。”楊邊疆說。

馮荞悄悄拿詢問的眼神看看楊邊疆,楊邊疆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和微笑。

于是師徒三個就熱切地讨論起來,這年代,當地最時興的嫁妝要“三十六條腿”,一張方桌,四把椅子,兩口帶架子的箱子,再加上抽屜桌和五鬥櫥,這是女方最像樣的陪嫁,

而婚床則是由男方準備的,不算在“嫁妝” 之列,楊邊疆既然準備,便打算一起都準備了,用料也好統一。他說打算用東北紅松,木料硬度高,不容易開裂變形。

“我看你也不要都用東北紅松,紅松木做家具是好,紅松木咱們廠裏經常有,慢慢挑好的就是了。不過箱子最好的用料還是樟木,放衣服它防蟲還防潮,不過新樟木放在屋子裏味兒大,等我給你弄點兒早幾年伐的老樟木,箱子底架還是用紅松。”徐師傅說。

楊邊疆點點頭,這事兒他絕對相信師父,師父說用什麽木料好,那就肯定錯不了。

“哎,還是你小子精,猴精猴精的。我現在可後悔了,當初我跟你師嫂結婚的時候,她娘家統共陪嫁了一張抽屜桌,四把椅子,兩個箱子,二十八條腿兒,我那個老岳丈不懂,也不先問問我,用的木料都是榉木的。榉木花紋是好看,可容易變形,我跟你師嫂結婚這才幾年呀,我那衣箱的板子都變形了,蓋子都蓋不嚴。”李師哥感慨半天,一拍大腿,“幹脆,我也弄點兒紅松,自己再做個五鬥櫥,你師嫂保準高興,擺在家裏也有面子。”

“你呀,看人家邊疆打嫁妝也眼饞。”徐師傅笑呵呵打趣大徒弟,“那你就跟邊疆幫着,你們兩個自己慢慢做。”

這裏是農具廠,他們自己就是木匠,打家具做嫁妝最是老本行。廠裏成批的來木料,他們要是自己用,精挑細選,付個木料的本錢,帶鋸現成的,工具現成的,自己的工夫,自家用的東西,忙的時候就罷了,不忙的時候精工細作,反正在徐師傅看來,楊邊疆給馮荞準備的嫁妝也不急着用。

馮荞看着人家師徒三個都商量好了,上班開工時間又到了,也沒能仔細問問楊邊疆。她聽了一中午,心裏大約也有數了,楊邊疆把原本該她娘家準備的嫁妝,都替她預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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