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厲害

送走楊邊疆, 馮荞轉過一道大門去隔壁的公婆家。

楊媽媽給馮荞炒了糖花生做零嘴兒。這東西馮荞愛吃,她本來就愛吃甜食,懷孕後好像更愛吃了。花生米炒熟去皮, 白砂糖加點水熬成濃稠的糖液,花生米倒進去裹上糖液,出鍋冷了以後就成了一層亮晶晶的糖霜, 吃起來香甜可口。

說起來好像不複雜, 可做起來挺費事的, 尤其熬那個糖液,火候小了糖液水分沒熬幹,做好以後花生米粘糊糊的凝不成糖霜, 火候稍微大了,糖液就熬老了有焦苦味兒,就不好吃了。

楊媽媽專心看着鍋裏的火候,卻還得分心聽兒媳婦打兒子的小報告。

“媽, 你說我要是從現在就不上班, 一個月少收入二三十塊,可得損失不少錢呢。他非叫我別幹了。”

楊媽媽眼睛盯着鍋裏的糖液, 笑着說:“他不讓你幹你就別幹,他還不是心疼你, 農具廠那地方粗老笨重的,萬一再把你磕着碰着, 再說每天上班路上也颠簸難受。就算再幹幾個月, 你照樣還得回家奶孩子, 也幹不長久。你呀就先呆在家裏養胎,想吃點啥就過來跟媽說,媽給你弄。”

“我其實也知道。”馮荞笑,“我一點兒也不難受,吃飯也香,啥都能吃。就是留在家裏沒事幹。”

想想楊邊疆和婆婆說的也對。這兩年他們小家庭也有些積蓄,收入也過得去,楊邊疆一個人的工資頂的上村裏一大家子人,她懷孕生孩子,後面還想自己帶孩子,卻硬要多上這幾個月的班,還嫌自己沒活幹,這是不是就叫不會享福呢。

啥也沒有孩子重要,她還是老實回家歇着吧。

楊媽媽把裹滿糖液的花生米從鍋裏倒出來,攤開在菜板上放涼,一邊用鍋鏟把粘在一起的花生米輕輕拍散。做這種糖花生也可以攤成整個的一大塊,冷了切成一片一片的。楊媽媽這樣拍開做成散的,一粒一粒可以裝兜裏當零嘴吃。

在家裏呆了半天,給育秧的菜苗澆了水,給她的櫻桃石榴木瓜樹們也澆了水,伺弄完自己養的一群小雞,給剛買的六只小鴨子,馮荞開始無聊了。

好無聊啊。去聽了一會兒收音機,聽完了新聞裏大政方針又聽了會兒她自己都聽不懂的戲曲,再去院子裏轉悠一圈,還是無聊。于是馮荞拎上半籃子雞蛋,裝了一兜花生糖,一邊吃着零嘴一邊走出家門,決定步行到二伯娘家蹭一頓晚飯去。

馮荞來到二伯娘家,家裏卻沒人,門鎖着呢。應該都去上工了吧,早春二月中,春種大忙還沒開始,生産隊這陣子主要是平整土地和小麥田除草。

小胭現在十五歲了,大堂哥家的小寶也快三歲了,不忙的時候大堂嫂自己帶,農忙時節大堂嫂去生産隊上工,小寶就交給小胭帶。除了帶小寶,農忙時小胭主要管家務管做飯,馮亮戲稱小胭為“後勤主任”。

所以“後勤主任”哪兒去了?估計領着小寶跑哪兒玩去了吧。家裏人要麽都在,要麽上工去了剩下小胭帶着小寶在家,倒是很少有家裏沒人的情況。

馮荞往巷子兩頭張望了一下,沒看到人,就把雞蛋籃子放在門邊柴草垛下,順手扯了一把柴草蓋着籃子,自己悠哉游哉往村裏去找小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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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荞在村裏遇到了七奶奶,七奶奶說看見小胭抱着抱着小寶去菜園了,馮荞于是又往村西的菜園去找。

她剛走到村口,拐進一大片插着籬笆的菜園。早春的菜園有些落寞,春菜還沒長出來,除了越冬的大蔥、芫荽和菠菜,有些地方就空着,露着幹枯的扁豆架和泥土,遠遠比不上夏秋季節的繁茂豐富。

馮荞沿着菜園之間的田埂走過去,有個穿磚紅色衣裳的女人蹲在那兒,看樣子是在挖荠菜。馮荞走過她身後,那女人扶着腿直起腰來,興許是聽到腳步聲,那女人回過頭來,赫然是馮小粉。

兩人一照面都有些意外,馮荞的目光随即就被馮小粉明顯鼓起的肚子吸引去了。

“馮荞?”馮小粉直起腰看着馮荞,像是累了,一邊打量她一邊揉着後腰。她整個人除了肚子,比以前變瘦了些,氣色看起來還不錯,手裏拿着一把小鐵鏟,腳邊的竹籃裏是一些鮮嫩的荠菜。

“小粉?”馮荞打量着小粉。同時小粉也在打量着她。

馮小粉在最初的意外之後,倒像是挺自然的,看着馮荞說:“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

“可能我白天上班,都是下了班晚上來二伯家。”馮荞頓了頓,心裏生起種很奇妙的感覺,她跟馮小粉原本一直是吵嘴幹架互相怼的相處模式,如今冷不丁遇上,竟然還能這麽心平氣和地閑聊幾句,可真讓人想不到。時過境遷,也許心境都不同了吧。

“你挖荠菜呢?”馮荞頓了頓,忍不住還是問道,“你……幾個月了?”

“五個月了。”

五個月,算算應該是新婚當月就懷上的。馮荞不贊同地:“五個月你咋這樣蹲着挖荠菜?你不怕擠着肚子難受呀?”

“沒事兒,別人看着身子笨,我自己覺得還挺利索的。”馮小粉說,“我想吃點兒荠菜玉米粥,死老太婆也不幫我挖,我就自己來挖了。”

馮荞不知該怎麽接下句了,兩人相對而站沒了話說。馮荞于是說:“那你挖吧,我往那邊去了。”

“那你去吧,我也挖差不多了。”

兩人擦肩而過,馮荞順着半尺寬的田埂小心往前走,走出幾步,身後馮小粉遲疑的聲音叫她:“馮荞。”

馮荞轉過身來,詢問的表情看着她,啥事呀?

“馮荞,你……恨不恨我?”

馮荞愣了愣,然後搖頭笑笑:“說不上恨不恨吧,有點讨厭你是真的。”

對孔志彬和馮小粉的婚姻,村裏人議論紛紛,馮荞多少也心裏有數,這事情不是馮小粉自己能決定的,誰讓這倒黴孩子是寇金萍的閨女呢。

她和馮小粉無論怎樣,總算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六七年,馮荞讨厭她,絕不可能把她當妹妹。

可公平來說,馮小粉除了蠻橫任性,說話尖酸刻薄欺負人,其實也沒有做過什麽惡毒害人的事情,她跟寇金萍是不同的。如果不是寇金萍,也許馮荞跟她還能平平淡淡地相處,不會有多好的姐妹情分,可也不至于結仇交惡。

馮荞想了想接着說:“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吧,嗯,別啥事都聽你媽的。”

馮小粉:“哼,那我還讨厭你呢!我媽我又能怎麽着,像你那樣離得遠遠的?或者我掐死她?她總還是我親媽,我有啥辦法。”

馮荞:……好吧馮小粉還是馮小粉,一直這麽讨人厭。

馮荞順着田埂慢悠悠走遠,馮小粉一手拎着籃子,一手拿着小鐵鏟,也慢慢往回走。她懷孕後,便不再去上工了,除了給自己弄點兒吃的,家務活也幹脆甩手不管,孔家一家子投鼠忌器,也不敢跟她來硬的。

馮小粉拎着半籃子荠菜推開大門,孔母迎頭就罵:“你跑到哪兒去了?志彬進城賣貨不在家,我跟他爸去打油累了這半天,你倒好,連一口熱水也不給我們燒,有你這麽做兒媳的嗎。自從懷孕你啥活都不幹,農村人哪有這麽嬌氣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志彬咋攤上你這個死懶不動的貨!我們那會子,懷孕快要生了都照樣下田幹活,也沒見這些嬌氣的慣毛病。”

擱在往天,馮小粉當時就不能忍,當場就得跟孔母吵起來。可今天馮小粉有些提不起精神,懶得吵了。她眯着眼睛看着孔母,一聲不吭放下手裏的籃子,徑直進屋了。

不知為什麽,馮小粉今天心情尤其不好。

心情不好的馮小粉總是要找地方發洩的,她走進堂屋,看着桌上兩瓶酒瓶裝的豆油,這是今天孔父和孔母背着黃豆跑到鎮上油坊打的,一家人吃的油。馮小粉拎起一瓶豆油,對準孔父孔母床邊的土牆就砸了下去。

看着碎玻璃和豆油濺得孔母滿床都是,馮小粉終于痛快了,指着聞聲沖進屋的孔母罵道:“死老太婆你給我記着,下回我再聽見你罵我,我不砸床,我就對準你頭上砸了。”

☆☆☆☆☆☆☆☆

馮荞沿着半尺寬的田埂小心走過去,剛才看到馮小粉挖荠菜,她不由得也去留意,想想荠菜玉米粥的味道還挺清爽的,可是手邊又沒帶工具,手指也挖不下來。

她熟門熟路找到二伯家的菜園,便看到小胭蹲在那兒,拿着個鏟子挖菠菜。她蹲在那兒,小寶穿着哥紅色花布小棉襖,扒在她背上正在撒嬌耍賴。

馮荞拍拍手叫了一聲:“小寶。”

小寶扭頭看見馮荞,立刻笑得裂開了嘴,挪動小腿往她跑過來,馮荞蹲下.身子,等着小寶投進她懷裏來。

“噫,看你鼻涕都吹泡泡了。”馮荞一臉嫌棄地抱起小寶,先給他把鼻涕擦幹淨。

“姐,你來啦。”小胭連忙丢下鏟子跑過來,把小寶從馮荞懷裏摘了下來,“姐,你現在可不能這樣抱他 ,他很重的。”說完認真告訴懷裏的小家夥:“小寶,你以後不許再讓姑姑抱你,姑姑肚子裏有弟弟妹妹,可不能抱你。”

兩歲半孩子懂什麽呀,轉着眼珠使勁盯着馮荞的肚子看,弟弟妹妹在哪兒呢?

小胭把他放下來,小家夥馬上又撲過來抱着馮荞的腿往上爬。小胭好笑地抓住他,開始“恐吓”。

“小寶,你要是再往姑姑身上爬,回去不給你炒雞蛋吃。”

炒雞蛋的魅力果然比馮荞大,小家夥老實多了。馮荞笑着說:“沒事兒,哪有你這麽緊張。”又拉着小寶的手逗他:“小寶,你媽咋給你穿個,又紅又花,這是小丫頭穿的。”

“不許說,說了他就不穿了。早上我還哄他說紅的好看。”小胭笑着給馮荞擠擠眼,這衣裳一看就是別人給的舊衣裳,農村人節儉,家家孩子也都會撿別人穿小了的舊衣穿。小寶人小不懂,還穿得美滋滋的。

“鏟子給我,我挖點兒荠菜吃。”馮荞伸手去要。

“剛說完你,你還要挖荠菜。”小胭卻一臉譴責地看看她,把裝菠菜的籃子往她手裏一塞,“吃幾棵荠菜也用你挖?我這就給你挖,你可別亂跑亂動。二伯娘可都說了,叫你小小心心的。”

馮荞:……哪有那麽緊張啊。

小胭順着田埂邊挖荠菜,馮荞和小寶也忙着幫她找,發現大荠菜就指給她挖。小寶是個搗亂的家夥,拔了野草也往籃子裏放。看着荠菜挖夠了,馮荞拎着籃子,小胭抱着小寶,兩人慢悠悠往家裏走。

馮荞提起剛才遇到小粉的事情,小胭的神情有些古怪。

“表姐她……整天跟婆婆幹架,她婆婆去找大姑使壞告狀,表姐跟大姑又吵架。”小胭撓撓頭,想到什麽補充道:“不過她可真厲害,孔家一家子都吵不過她。前幾天聽說她懷孕想吃雞,本來是要吃公雞,她婆婆留着賣不肯殺給她吃,罵她饞,她晚上就等雞進窩了,拿個棍子堵着雞窩打,結果把下蛋的母雞給打死了,她挺着個肚子她婆婆也不敢怎麽着她,氣得坐在雞窩哭。”

馮荞半天無語,這叫什麽?惡人還得惡人磨?

“那孔志斌呢,也不管?”

馮荞心說,不論怎麽說,讓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孕婦整天幹架,萬一有個閃失呢?孔家人既然娶了這個兒媳婦,又不是不知道小粉的性子,總該遷就一下孕婦吧。

“不知道。”小胭搖頭,“好像經常不在家,男人不管,婆婆又壞……想想她也怪倒黴的。”

兩人一路聊着回到二伯家,馮荞從門口草垛底下掏出雞蛋籃子給小胭。二伯娘家人口多,家裏還有個小寶,養那幾只雞下蛋大人都不舍得吃。

小寶一看這麽多雞蛋,樂得一手抓一個,笑哈哈邁動小短腿就往廚房跑,小胭趕緊跟在後邊追,小胭追進廚房,眼睜睜看着吃貨小寶把兩個雞蛋扔皮球一樣丢進了燒豬食的大鍋裏去了。

“煮,吃。”小吃貨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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