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十年

十年

耀京。

昏暗的房間，形容枯槁的少女。

她幽幽開口：“你知道什麽是言靈嗎？”

鴉恹沉吟道：“你為什麽會知道，言靈。”

多年複一日的生活讓她的思維逐漸遲鈍，鴉恹皺眉片刻，忽地反應過來，抓住那個詭異的包袱跳到屋門。

借着光亮，她終于瞥清。

“……髓心。”

這裏怎麽會有髓心。

芙妹跪坐在床上，雙手抓着床單，眼神放空。

“你會死，你會死，你會死，你會死……”

她嘴裏不停念叨，意識又清醒片刻，忽然抓住自己的膝蓋，用力摳動兩下，企圖讓自己清醒。

“不要試圖對我使用言靈，沒用的。”鴉恹把包袱背到背上，牢牢系好。

芙妹痛苦地在床上蠕動身體，骨頭撐破皮膚，泛着些微發光，淡淡的，帶點黃。

她是金髓。

“髓類無法離開髓心太遠……我沒想到在耀京會有髓心。”鴉恹安撫地撫摸她的眉心，“連接大群吧，這樣對你來說不會太痛苦。”

鴉恹一邊引導她連接，一邊在心裏盤算。

兩顆髓心，一顆在窟主手裏，一顆在大群內部。

到底哪裏不對。

她親手塑造的心髒，不會有多餘。

鴉恹還在思量，屋外的郭凡坐不住了。

他去工位上轉了一圈，和他往常一樣，手裏沒什麽活計，便又想着來看看這芙妹。

郭凡聽見屋子裏傳來芙妹痛苦的叫聲，忍耐片刻，還是猛地推門進來。

“鴉恹姑娘，我說你可別下什麽狠手啊，我是怕言辛，無雙可不怕他……”

他剛走進來幾步，就看見芙妹咬着人家鴉恹的手臂，把人都咬出血來了。

郭凡：“她她她，她怎麽了。”

鴉恹垂着頭：“說起來，言辛姓言。”

“不姓言還能姓啥。”郭凡覺着她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的。

“雖然我對新朝的官職不太明白，但既然你在官府做事，那麽言辛也是官府中人？”

她竟然連這都不知道？

無雙還以為她是言辛請來的幕僚呢，這麽說無雙是多慮了？

見言辛在意的勁兒，難道說他是喜歡這叫鴉恹的姑娘才把她帶回來的？

真稀奇。

郭凡松口氣，解釋道：“他那位子比我還虛呢，不過是他媽太厲害，他前幾年也莫名開始籠絡人。而無雙呢，她一家從前就和姓言的走不到一路去，同一輩，無雙總被人用來和言辛比較，自然心裏計較着。”

無雙她爹早年就消失了，這麽些年，無雙過得也很辛苦。

說計較都是說輕了，耀京上下都覺得衛将軍的消失和言祝有關，無雙對言家人的感情更多的或許是恨。

鴉恹心裏已經篤定了，但話語說出來還是遲疑：“……他的母親是言祝？”

“可別在外面直呼言相的名字。”郭凡連忙“噓”了一聲。

沒顧得上他的擔憂，鴉恹心裏在想另一件事。

早些年的有一段日子，言祝在銷金窟裏輸得一敗塗地，鴉恹去撈人的時候，她連“人形”都輸了。

人形也可以輸，這還是鴉恹過去告訴她的。

銷金窟的規則是建立在交換之上，這種可以囊括一切籌碼的交易，很久以前本就是為了讓髓類得到人形而形成的規則。

但言祝有一個作弊的法子。

她讓鴉恹賜予她一些無關痛癢的言靈，她再用這道言靈作為籌碼去賭博。

起先鴉恹照做，那時她并不在意這些事，後來窟主找到她，希望她不要再繼續給予言祝言靈，這一切擾亂了大群的秩序。

鴉恹答應下來，很長時間都沒有去銷金窟。

“我總能贏回來的。”失去人形的言祝在紙上艱難地寫下這行字，她的五官和喉嚨都融化掉，說不出話，手指也不成形。

鴉恹看着她的樣子，她在這一刻才恍然，不能讓言祝繼續下去。

就在那個時候，言祝把自己的器官賣出去了。

她還是贏了更多，豪賭近十個日夜，她永遠是最後的贏家。

“賭博嘛，怕的人先輸。”言祝時常這麽說。

但她并未把丢失的器官買回來，她說不重要的東西她不會想要交換回來，反正無論如何，她都能活下去。

她的身體不具備生育能力，也就是說，言辛不是她的孩子。

她已經不知道丢棄了多少“不重要的東西”。

郭凡伸手在她眼前晃悠幾下：“鴉恹姑娘，你怎麽了？”

鴉恹說：“前些日子在言府并未瞧見言祝。”

郭凡恍然道：“瞧見才怪了，言相在外海尋到了仙島，如今帶着今上在海上逍遙呢……還說要帶他修仙去。”

說到這裏，郭凡的聲音變小：“別的人總說我郭凡愚鈍，我卻覺着那些附和言相，讓她帶着今上去內海的大官兒才蠢呢。我爹和無雙也都說過，神仙都沒了，修仙能修出個什麽來，不過是言相借此……”

郭凡忽然捂住嘴，他猛地想起眼前這少女也是從言府裏來的。

“鴉恹姑娘……我方才說的，你可別說給別人聽。”

“不會說的。”

芙妹這會終于沒有什麽怪動靜，她安靜地抱着鴉恹的手臂，就像回到了小時候母親的懷裏一樣安寧。

“我此前聽你說，芙妹從前是在耀京郊外住着的。”

“是。”郭凡點點頭，“都叫那處為柳葉鎮，鎮上原本住着的人不多，不過近幾年多了些。此從元年叛亂以後，入城都得用憑證，也就是‘傳信’。那些耀京附近的流民進不了城，時間久了，就囤聚在柳葉鎮附近了。”

鴉恹：“我要去柳葉鎮看看。”

“別和我說啊，言辛那頭尋輛馬車去就成了。”郭凡也看出來鴉恹對耀京不甚熟悉，于是補充道，“你可得記緊了，這馬車別太華麗，最普通就成，否則出了城可得被流民圍着鬧，尋常的百姓要些吃食就走了，可別碰到要命的。”

鴉恹撫摸芙妹鼻尖的動作凝滞一瞬。

“知道了。”

她站起來，把芙妹背到背上。

“人我帶走了。”

郭凡表情為難：“可能不太行，芙妹登記在冊了……”

鴉恹看着他，在這一瞬，她的面容發生了些許微不可察的變化。

“人我要帶走。”

她的語氣變冷。

郭凡愣愣地點點頭，一直到鴉恹人已經消失在廷尉府前的長街盡頭才猛然清醒。

壞了，他辦壞事了。

郭凡躊躇片刻，正猶豫着要不要先交代，争取寬大處理，再不濟還有個爹扛着，長街盡頭又出現個身影。

來人是阿左。

哎，天殺的，是無雙聽說這事了麽。

郭凡愁容滿面，倒把阿左逗笑了。

“怎麽這幅表情。”

“你……你來做什麽？”

郭凡支支吾吾，做賊心虛的表情很明顯，也好在阿左沒太在意。

“去譚府找譚讓沒找着，正巧路過，便來看看。”阿左扭扭關節，問，“知道那幾個纨绔尋常都在哪處麽？”

郭凡可找着轉移阿左注意力的法子了，連忙報告說：“擱京郊去參加流水詩會了，沒幾個真才實學的，假風雅，我可瞧不上。”

更何況京郊就如他之前和鴉恹說的一樣危險，不到萬不得已，他是肯定不會離開耀京城內的。

阿左颔首道：“知道了……對了，無雙最近有些飄忽，雖不指望你能幫上忙，但若能盯着這幾個公子哥兒還是盯着，別叫他們惹上什麽事來。”

郭凡跑回屋內，行雲流水拎起包袱叫來馬車。

“我和你一塊去詩會，你走了我也留着，看看他們一天天都在做什麽。”

阿左好笑地看着他：“今日怎麽這麽聽話。”

郭凡略汗顏，這不是怕你剛巧撞上鴉恹，讓你聽到些有的沒的報給無雙嗎。

心裏這麽想着，郭凡也只是裝出一副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的表情。

“有嗎？我不是一直這麽懂事？”

阿左嘆口氣，利落地跳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