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軟聲回:“我敢的

第20章 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軟聲回:“我敢的。”

主院套院中,提熱水的、端銅盆的、捧藥膏的、拿巾帕的丫鬟婆子,絡繹不絕。一直到陸老爺進來,坐在正房上首紅木大交椅上,亂騰騰的院子才算靜了下來。

陸珊珊一看到陸老爺,哇一聲委屈得哭得更響了。

陸老爺這才看清閨女那張挂了彩的小臉,此時哭得撕心裂肺,老爺心裏壓着的火更是騰一下上來了。旁邊陸夫人拿帕子捂着美豔的臉,哭得嗚嗚咽咽的,抱着陸珊珊的奶娘也是含着淚心疼得哽咽。

大夫已經看過留下了藥膏,正由丫頭伺候着要抹上,這邊陸珊珊怕疼,丫頭一碰就喊,心疼得陸夫人哭着訓斥:“笨手笨腳的,就不能輕點!”旁邊陸老爺也不斷囑咐:“輕着點。”

陸珊珊這邊藥膏都抹上了,清晖院那邊連個人影都沒來。

陸老爺臉色更不好看了。

清晖院的人還沒來,陸夫人娘家這邊的人先來了,起首就是老太太,旁邊是兒媳婦劉氏攙着,後面跟着兒子孫子孫女一串兒,還沒看清外孫女的臉老太太先放聲:

“我的寶貝外孫呦,這是遭了什麽罪了!我的心肝兒肉呦,什麽人舍得對這麽個孩子下這樣毒手!心都黑了,壞了,爛了.....”

正心疼女兒的陸老爺:.....

後面劉氏心疼悲切的哭聲也跟上了,要不是扶着老太太怕是會直接撲上來抱着外甥女哭。

陸夫人的哥哥眼神好,一眼就看到被衆多丫頭婆子環繞的外甥女,除了眼睛哭得紅腫,也瞧不出什麽要緊的,他一時間也不知自己當哭不當哭,決定先垂着頭難過。身邊跟着的三個閨女一個寶貝兒子被媳婦教得好,這時候都擁上去哭可憐的表妹。

陸夫人一見娘家人來了,這一年來滿心的委屈更是都化作眼淚流了出來,一時間滿堂裏都是女人孩子的哭聲,哭得陸老爺甚至恍惚覺得這是自己死了.....

但到底是夫人的娘家人,還有打頭陣哭得死去活來呼天搶地的老太太,他又不好直接呵斥,只能摔杯子咬牙問清晖院的人怎麽還不來。

哭聲總算小了,好歹算是清靜了一些,陸老爺皺緊的眉頭松了松。

就聽小丫頭通傳,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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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裏一靜,一雙雙眼睛都望出去,就見一身青衣青色披風的少年領着一個同樣一身青衣披白狐貍毛小披風的女娃正朝他們走過來。

少年面色冷峻,女孩面色不安。

劉家大人孩子都盯着女孩身上披風看,都想知道那一件就能典一個兩層小樓的披風到底是什麽樣子,劉氏在婆婆耳邊小小聲道:“不是這件。”劉氏近年跟着大姑姐也算看多了好東西,一眼就看出雖都是白色,明顯這又是一件新的。

聽得老太太一顫:這是又換了一個兩層小樓披着?

老太太是吃苦過來的,哪裏能見這種,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這不是造孽嗎這不是!這下子老太太是真心疼了,要是這會兒能哭她能哭得更傷心。

陸子期帶着音音到了屋內,旁邊跟着的鐘大娘帶着丫頭把大小兩位主子的披風都去了。陸老爺看到跟着來的是自己原先夫人唯一帶出來的陪房家人鐘大娘,滿肚子理所當然的脾氣一時間都顯得不合時宜。

鐘大娘很少出清晖院的,尤其不願意來這個地方,可今日到底還是跟着來了。

此時她先朝上首的陸老爺行了禮,這才帶着抱着少爺小姐鬥篷的丫頭往後面站了站。一舉一動都是大族裏嚴格教導出來的規矩,不能不讓人想到曾經的陸夫人——大歷皇都金陵出來的世宦人家的嫡女。

再看眼前的少年人,哪怕此時沉着臉,不說他格外出色的長相,就是這挺拔的身姿氣度,也讓人不能不想到,他身體裏流着一半貴人的血。

就連旁邊跟着鐘大娘朝人行禮的小姑娘,明明看得出來此時心裏該是怕的,但一舉一動都帶着說不出的貴氣,壓人得很。

正堂裏一片安靜。

還是陸老爺的一聲冷哼,打破了這主仆三人帶來的莫名安靜。

陸老爺清了清嗓子,旁邊的陸夫人輕輕拍着一看到謝念音就氣紅了眼的女兒,讓她等着看她爹為她做主,這邊還沒開始問罪,滿堂人就聽到陸子期清冷的聲音:

“父親打算給我們個什麽說法?”

才有了動靜的正堂一下子又安靜了,清好嗓子準備問罪的陸老爺都愣了愣。不管是陸夫人和陸珊珊,還是陸夫人娘家人,此刻都是同一個表情,瞪眼看向人前說話的陸子期,明明是帶着孩子來領罪的,怎麽一張開口反而開始問罪了。

就見後面的鐘大娘上前,跪了下來,先給陸老爺磕了一個規規矩矩的頭,一開口就讓正準備開口訓斥的陸老爺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老爺,我們家小姐嫁給老爺,雖無尺寸之功,到底也跟老爺是少年夫妻一路走來,雖身子骨不争氣,也掙命為陸家誕育一子。如今舊人已逝,新人在側,奴婢只求後來人嘴上積德,不要再辱我們小姐,讓她去也去得幹淨安心些吧。”

在鐘大娘看過來的平靜目光中,這一句句,讓陸老爺手腳都失了力氣,險些撐持不住,無力地靠在大交椅背上,眼睛轉向帶着女兒的兩個丫頭,問:“說了什麽?”

陸老爺的聲音很平靜,但陸老爺的目光是她們從未見過的,讓她們頓時軟了雙膝,撲通跪倒,兩個人跪在那裏顫不成聲:“都.....都.....是孩子話.....奴.....奴婢.....記不清了.....”

那就是,說了。

“記性不好,又無法護主。”陸老爺看着她們淡聲道,只怕下一句非打就是賣了,兩個吓破了膽的丫頭,頓時慌極了,立即就哭着磕頭:“小姐就是說,先是說音音小姐,後來.....”丫頭砰砰磕頭,“後來又說少爺.....”

“說了什麽?”再次重複這四個字,陸老爺的聲音顯得有些無力,“還是你們記不清了?”

丫頭再是畏懼陸夫人,這時候都再不敢隐瞞,這個家裏手段最狠的,還是陸老爺,久在陸家的人都知道。

“說.....說大公子是.....是.....賤.....賤.....種。”

陸夫人脖子一縮朝陸老爺看過去,張嘴就要先斥丫頭再喊冤枉,但陸老爺看過來的那一眼,讓她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凍住,她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出來。

這時候謝念音接聲道:“陸老爺,她說哥哥的娘親不如她的娘親,我很氣!氣瘋了,我就發瘋了,忘了規矩.....我打了人,犯了錯。我很害怕,更不明白——”

說到這裏小小女娃又是一個規規矩矩的禮,才繼續道:“我小舅舅教我,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決不能忍。哥哥的娘親亦如我母,我當時是忍無可忍。”

童聲軟糯,但字字铿锵,軟中有金石之聲,讓人心中激蕩。

說到這裏女孩擡頭望着上首的陸老爺,漂亮的眼睛又黑又亮,天真而困惑:“是我小舅舅教錯了嗎?”

陸老爺看着女孩望過來的大眼睛,她是在很認真問他。

百事可忍,但有人辱我母,就決不能忍。

陸老爺覺得自己喉頭微癢,鼻中發酸,這一刻他想到的不僅僅是他那個清冷卻溫婉的夫人,還想到了他那個柔弱早逝的娘親,他在女孩看過來的目光中慢慢開了口:

“沒錯,你小舅舅教得很好。”

旁邊陸夫人就見清晖院的人輕輕巧巧就把局面逆轉,哪裏還忍得住,不可置信一樣脫口就喊:“老爺?”

美人聲音含着委屈怨憤,如泣如訴,要人給她做主。

陸老爺看向自己這個美如玉的新夫人,問得也困惑而真誠:“難道教的不對?”

陸夫人一下子被問住了,她兄弟娘親就在旁邊站着,她難道能說別的,陸夫人嗫嚅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小小孩子,就敢下狠手打人!”關鍵打的是她的女兒,這不就明擺着告訴人,他們清晖院根本不把她這個主母放在眼裏!

上次大的沖到院子裏說打就把她的下人噼裏啪啦打了,這次小的對她女兒都敢說打就打!陸夫人憤怒,陸夫人委屈,尤其是陸夫人已經憤怒委屈了快一年了,陸夫人瞅着陸老爺哀哀喊道:“老爺!小小孩童,她怎麽敢的!”

卻聽到正堂中央的小女孩軟聲回:“我敢的。陸老爺,大娘抱着我的時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敢不敢。”

她清淩淩的眸子看着陸老爺:“我敢。陸老爺都說這是對的,既然是對的,有什麽不敢的呢。下次要是有人還敢這樣說,我還敢!”

一句話讓滿堂人都一震,誰也沒想到小女孩當着陸老爺就敢如此說。陸子期垂眸,睫毛輕顫。

被奶娘抱着的陸珊珊這時候顧不得嘴角還疼着呢,立即喊道:“大膽!爹,狠狠打她,我要打死她!打死這個野——”

随着陸子期冷冷看過去的視線,陸珊珊的話一噎,那個“種”愣是沒敢說出口。

陸老爺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女兒,頭疼地看着,目光卻複雜極了。

陸珊珊承了陸夫人和陸老爺的美貌,從出生就跟玉娃娃一樣,從小長得就得人意,讓人看着就沒法不寵她,更不要說她還是陸家唯一的千金小姐。

陸老爺看女兒,又看眼前跟自己女兒一樣年紀的小姑娘,目光清澄,不卑不亢,周身都帶着說不出的貴氣。如果純熙跟他有個女兒,約莫該就是這個樣子吧.....可他的夫人再不能生養,在生下兒子後,連夫妻生活都勉強。

她說要給他納妾,他拒絕了。想到這裏,陸老爺笑了,那時候那時候,他是真心要守住對她的誓言,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不想看她有片刻失落。那時候,他還有無限希望,能做一個最好的君子。那時候,他不知道人生這麽長——,長到曾經深情都短了.....

人,是會變的。

陸老爺不自覺的笑容有些苦澀。

看着眼前心愛的女兒,盛氣淩人的模樣,理直氣壯地——,好像看到了自己。君子,也許,他從來就是一介只有利益與欲望的商賈,不過遇到了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短暫地綻放過,高尚過。

陸老爺收斂了容色,說話語氣不由就重了:“放肆,長輩面前說話的規矩呢。”

陸珊珊從未被人這樣大聲呵斥過,尤其還當着欺負了她的人,一愣之後立即嚎啕大哭不依,要不是奶娘有力,差點就抱不住她。

看着哭得恨不能撒潑打滾的女兒,陸老爺輕輕皺了眉,立即就松開了,淡聲吩咐:“抱下去吧,好好喂些蜜水,眼睛也好好敷一敷。”

直到聽不到女兒的哭鬧聲,他才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身前的陸子期和謝念音。

陸老爺的目光從兒子那張幾年如一日的冷臉上滑過,落在眼前懂事的小姑娘身上,語氣柔和:“今天的事兒,你也受了委屈。”這話是看着小姑娘說的,卻是說給自己兒子聽的。

一聽這話,陸夫人就捂着胸口恨不能直接暈倒,好在劉氏扶住,才讓心口疼的陸夫人好好摔在了鋪了軟墊的椅子上。

陸老爺一眼都沒多看,反正是老毛病了。

“珊珊也受了罰了,你——哥哥,就不要再追究了,她小不懂事,當讓着她些,慢慢教她。”

話到這裏,滿堂人都聽到自打進來就說了一句話的大少爺毫不掩飾地嗤了一聲。

陸老爺摩挲着扳指,停了停,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說道:“你想要什麽補償?”

于是所有人都聽到小姑娘那句熟悉的問話:“要什麽都可以嗎?”

劉氏諸人心驟然一提,眼睛都要紅了:又是鋪子,她必然又要鋪子!陸老爺可好好看看吧,小小年紀都是心眼,占便宜沒夠!

這還不是清晖院裏的大人教的,劉家人這時候反而恨不得讓謝念音趕緊說出那句要鋪子,讓陸老爺看清楚清晖院的貪心,也看看他們劉家人,相比之下真可算忠厚老實,無欲無求了!

這次是陸夫人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哼聲。

陸老爺看了她一眼,她硬氣地看了回去:還說他們劉家貪?再貪也沒清晖院的貪!看着吧,又一個鋪子要給出去了!

果然就見小姑娘看了陸子期一眼,似乎不好開口。

哎呦!臉皮這麽厚還裝什麽忸怩不好意思,莫不是——這次胃口大了,直接點名要最好的鋪子?

陸夫人看着陸老爺的目光更是不退讓,撅着嘴巴,讓他好好看着,她早先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她小人之心!大的帶着小的,就是來掏空他們的。

小姑娘期期艾艾,終于開了口,說的卻是:

“陸老爺,我.....我想讀書。”

“啥玩意?你想啥?”陸夫人脫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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