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丁香
丁香
曹丕第一次見到曹節,是在建安八年。
春之盛時,武平侯府的角落一片丁香林裏,花朵滿開,好似淡紫色的香霧氤氲林間。一個穿淡紫色衣裙的小姑娘躲在一株粗壯的丁香樹後面,小心翼翼地巴望着遠處的熱鬧。遠處,車如水,馬如龍,人如海,華蓋如雲,喧嘩如沸,鮮花錦簇,簇擁的正是他們的父親。
當時父親是大将軍、武平侯。他今日大宴賓客,此刻正攜衆人在侯府後園廣袤的玉液池邊看他的愛子曹沖如何指揮壯丁利用船只和石頭稱出大象的重量。
曹節站的位置因為偏僻,且離得實在是遠,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只能看到黑壓壓一片車馬人群而已,但她還是抱着樹幹,躲在後面直勾勾地看着,連有人走近都好似沒有覺察。
她瘦瘦小小的個子,曹丕原本并不會注意到她,只是心情煩悶,借口更衣,離席出來想走得遠些,聞見丁香花甜美而不失清新典雅的香氣,不自覺地踱到林花深處,才看見了這個穿着丁香顏色衣裳的小人兒。
看服制,似乎并不是婢女。但衣裳看上去挺舊,大概也不會是自家門客的女兒。
紫衣小人兒看着人海,他則站在她身後,目光越過她瘦弱的肩膀,也看向那人海,望向那萬衆矚目之處。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心弦好像和這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共振了一下。他好像與她分享了同一種情緒。
他站在邊緣,站在比邊緣還要邊緣的遠處,目光好像能穿透過許多人的身體,看着倉舒(曹沖的字)。倉舒此刻,一定很享受被衆人注視的感覺吧。又或者,倉舒已經習慣了,畢竟他自從露出早慧的苗頭,便已經被父侯、被屬官、被門客們捧在萬人中央了。
回過神來時,那小姑娘已經發現了他,回頭盯着他看。
一雙桃花含露眼,像兩泓清清冷冷的泉。細而黑亮的頭發用淺紫色布帶紮成兩個小鬏,額角的碎發宛如春草。模樣看上去約莫七八歲,卻已經生得眉眼楚楚,是個美人坯子。
“二公子。”見他注意到她,她斂衽欲行禮,卻想不起手腳應該放在左邊還是右邊。
“你是誰?”
她好像有些懼怕似的:“我是,我是青雀閣的……”
正當他疑惑之際,她忽然身子一躬,以迅雷之勢捧起地上一把沙土,往他身後揚去,同時身子向前一撲,将曹丕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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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身後一聲“啊!”的慘叫,曹丕側身看見後側蒙面執劍的刺客,電光火石之間忙抽出腰間佩劍格擋,劍刃相擊,火花迸濺。
刺客早前被沙土迷了眼,無力招架,轉身欲逃,曹丕飛躍而起,一劍淩空劈下,砍斷他右臂,這時聚集在宴會附近的侯府衛兵已聞聲火速趕來,一擁而上将賊人擒拿。
“留活口,不許他自盡,拉下去審。另搜查附近可有同黨。”曹丕吩咐着,扭頭去尋那女孩兒。
小丫頭先前将他撞開,自己撲倒在了地上,手、肘、膝蓋都磕破了。因她衣裳樸素,除了曹丕,并沒什麽人理會她。
“子桓,怎麽回事?”父親率衆人趕來問詢。
曹操細眼長髯,立于人群正中,雖然個子不高,通身卻自有一股俾睨群雄的英武氣概,盡管門客俱是人中龍鳳,他在當中亦顯得卓爾不群。
“回禀父侯,有刺客,身份暫時不明——兒臣已傳令審問此人,且搜查附近有無共犯。”
“嗯。你可曾傷着?”
“回禀父侯,不曾。”
“這是?”曹操轉而望着跪在他腳邊的小姑娘。那小姑娘雖規規矩矩地跪着,卻極不規矩地擡起頭來看着他,目光不躲不避。
曹丕扭頭見了,忙道:“回禀父侯,是個小婢女……沒見過父侯的威儀,一時忘了禮節——剛剛正是她急中生智,揚沙迷了那賊人的眼,否則兒臣危矣。”
“嗯……”曹操點頭,目露贊許:“帶下去好好為她治傷。賞絹十匹。”
“諾。”
今日大宴百官,本欲耀武揚威,炫耀南方進貢的大象,卻出了刺客闖入侯府行兇之事,着實有些沒面子。但好在次子武藝兼婢子智謀,及時将歹人制服,還算扳回一城。
屬官們都很識眼色,紛紛誇贊二公子智勇雙全,又恭維說武平侯府上連奴婢都不同凡響。曹操一樂,令鐘鼓重奏,宴席繼續,搬石頭稱大象的兵士們也別停下。
小丫頭兩條腿膝蓋都摔得不輕,走路一瘸一拐。
曹丕便打橫抱起了她。
他當然是出于色心。若是尋常姿色的婢女,他不至于此,總會記得主仆貴賤之別。
這女孩着實美麗。況且剛剛危急之間表現出的謀略和勇氣,讓他贊賞。
更不必說,那一瞬間她竟是舍身救他。
現在年紀還小,若仔細調/教,等過幾年,還不知該是何等美貌明/慧。他想将來收她作妾室。适才父親的态度,顯然也是許可。
既然遲早是他的房中人,他抱她,便只是男女情趣,而無關貴賤了。
小姑娘攀着他的脖子,定定地盯着他看,将他一個十七歲的人盯得耳朵尖兒發紅。
“怎麽,吓傻了?盯着我看什麽?”他微笑道。
小姑娘搖了搖頭。
他唇角一勾。
今天的一切于曹節而言,全是意外。
但最意外,是他的笑。他竟然會笑,而且笑起來,這麽溫柔,這麽好看。峭直的鼻梁,寶劍般的長眉,黑曜石般的眼,盡在那一笑裏,化作一個光輝耀眼的春天。
她小小的心髒好像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極輕柔地握了一下,這種陌生的感覺令她有一點點不舒服,于是她靠在了他胸口。
明明她是輕輕地靠上去,曹丕卻感覺像有一頭鹿,徑直撞進了他懷裏,撞得他暈頭轉向。
他一路抱她回洞庭閣。
“洞庭”之名,取自屈原“袅袅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他所喜愛的詩。
曹節埋頭在他懷裏,旁人都看不真切她的長相,越是如此,沿途打照面的仆從們越是好奇。
消息傳得飛快,曹丕人還沒到洞庭閣,任氏和早前收房的另外一兩個姬妾便已經聽說,巴巴地走到門前來迎。
曹丕不假她們之手,只吩咐道:“取藥來。”自己大步走去卧房,将曹節放下。
他要解她的衣帶,她用手護着不肯。
他笑道:“你從今起是我的人,怕什麽。”
解衣,除绔,膝蓋的血已經浸透绔子,血肉與粗糙的布料粘在了一起。他極小心地為她一點點剝離,留意她的神色,只見她神色木然,眉頭都不曾皺一皺。
他微微存了一點好奇的心思,像檢驗一只木偶的好壞一般,手上扯布料的力稍粗暴些,可她依然神情不動。
“不痛麽?”他忍不住問。
“痛。”她說。但語氣中完全聽不出痛。
“痛的話,可以叫,不用忍。”
“叫沒有用。”小姑娘有幾分漠然地說道。
曹丕愕然無語,“噗嗤”一下笑了。給她包紮好,笑着摸一摸她的頭:“你難道沒聽說過,‘會哭的孩子有得吃?’”
她固執地搖頭:“我哭的話,我娘會打我。”
一些不好的記憶驀然湧上腦海,曹丕用力将之驅除,說道:“那便留在我這裏罷。在我這裏,你若哭,我會拿好吃的逗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