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結

阿結

下午曹丕親自審問刺客,然而未能審出什麽所以然。那人極其嘴硬,受遍酷刑,只是不招。不但不招,反倒破口大罵曹家。

曹丕晚間同父侯和母親用了膳,回到洞庭閣。

小丫頭已經按他的吩咐被下人們服侍着裝扮一新,穿一身草綠色的襦裙,頭上的發帶也換成同色。別有一番嬌俏。

她呆在他的屋子裏,正局促不安地等待他回來。适才曹丕的姬妾們圍着她問東問西,她像一根不會說話的荊棘,面無表情,緘口不言,一個字都不答。

初來乍到,她的冷淡态度多少惹怒了正主持曹丕後院的任夫人,但任氏顧忌她今日剛立下大功,風頭正盛,因此強行按捺怒氣,并未發作。其餘幾名妾室則是抱着看好戲的心思。

曹丕進門,其他人識趣告退,退得幹幹淨淨,只剩她一個奴婢,但她似乎不太懂得服侍人,并不主動走上前來幫曹丕寬衣。

不過曹丕體諒她乍到陌生之地的膽怯,喚房外的人進來更衣,問她:“今日忙亂,竟然忘記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節’。”

“青雀閣那裏,你可留有什麽緊要東西?”

曹節想了想,搖搖頭。

于是曹丕吩咐仆從道:“去青雀閣,同管事的說,阿節姑娘留在我這裏了。”

又問她:“你的名字,是哪個‘節’字?”

曹節低下頭,捏着衣角,眼睛盯着鞋尖不答話。

曹丕忽然意識到,原來這小丫頭不識字。

換好衣裳,他笑着拉起她的手,走到桌案邊坐下,叫人來磨墨。然後将毛筆塞進她手裏,教她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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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指很瘦,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纖細的骨骼,帶着她潤筆,蘸墨,掭筆,然後在絲帛上落下一撇、一折、再一撇、一折——寫下一個隸書的“結”字。字如其人,銳氣內斂。

“你的名字便用這個字,好不好?”他問。

她手背汲取着他掌心稍帶粗粝的溫暖,臉頰熱熱的,點頭說“好”,又問他:“這個字是什麽意思呢?”

他笑而不言,握着她的手,再蘸墨,另起一行,寫道: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绮。

相去萬餘裏,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寫完,又在“結”字後面畫了小小一個圈。

他将詩念給她聽,她聽不懂,他便一句一句地解。

“‘以膠投漆中’……是像這樣嗎?”她試探着,張開雙臂回身慢慢抱住他。白天的那個溫熱而堅實的懷抱,她很貪戀,雖然怕被他推開,怕被他讨厭,卻還是忍不住想再次投身其中。

她擔心的事并沒有發生。他被她逗笑,廣袖輕舒,擁她在懷裏,笑道:“對,對,對……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門外侍從聽見房內爽朗的笑,不由得暗暗驚嘆這小姑娘的神奇。二公子這些年,何曾笑得這般爽朗過?

夜深,曹節面上難掩困倦,哈欠連連。曹丕見她這副上下眼皮直打架的嬌憨模樣,笑着一手扶她站起,親自帶她去看給她安排的屋子。将她送到,命下人們仔細服侍她梳洗,轉身欲走時,卻不料曹節牽住了他的衣擺。

曹丕呼吸一促。

他回頭俯視着她,讀得出她眼中滿滿的依戀不舍,卻也知道,小丫頭并不明白她牽他這一下會被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解讀出什麽含義。

她太小了。

“我睡一覺醒來,你會不會就不見了?”她問。

“不會。”他說。

他很想留下,但他怕留下過夜自己會把持不住。他并非把婢妾看得如何重要,婢妾原本就是用來解決他的欲望。只是他記得大哥生前曾因為寵幸一個太過年幼的婢子,導致那婢子失血過多而死。

他不想冒着失去她的風險而逞一時之快,僅此而已。

克制,忍耐,等待。他對于想要的東西,世子之位是如此,眼前這個還沒有成熟的少女,也是如此。

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顯然對他給出的兩字答複将信将疑,于是他重新許諾道:“明日你一早醒來,睜開眼時,只要天亮,你必能看見我。以此為據。”他摘下腰帶上佩着的玉璧遞給她。

“好吧。”她接過。

曹丕去姬妾任氏的房中,解決了今夜的需求,安心睡着。

第二日淩晨,雞鳴時醒來,心想離天大亮還有些時候,便先如往常一般,去庭中練劍。

舞劍生風,翻飛似雪。

劍影如白色電光将他包裹在內,映着東方天際的魚肚白,漠漠輕寒中,別有一番傲霜冷峭之美。

天一點點放明,庭中多了個小人兒。與昨天一樣,仍舊是在角落裏,遠遠地,躲在樹後面,穿着他昨日命人取來賞賜她的另一件襦裙,是淺紫色。

曹丕察覺她在,但假裝沒看見,繼續練下去。

女孩兒的目光緊緊追随着他,她癡癡地望着他。

他感到自己正成為她的一切。

這世間第一次有一個人,真誠地,眼裏只有他。

好像長久以來壓在他頭頂的厚重天穹裂了一道縫,真正的春風從裂縫中奔湧進來,吹拂着他的面孔、他的心。

天空第一次變得如此廣闊無垠。他的劍法好像忽然被解開了某種束縛,得以盡情施展。一面舞劍,一面文思如泉湧,忍不住吟道:

“上有滄浪之天,今我難得久來視;

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難得久來履;

何不恣意邀游,從君所喜?

帶我寶劍。今爾何為自低昂?

悲麗乎壯觀,白如積雪,利若秋霜。

……

排金鋪,坐玉堂。

風塵不起,天氣清涼。

奏桓瑟,舞趙倡。

女娥長歌,聲協宮商。

感心動耳,蕩氣回腸,

酌桂酒,脍鯉鲂。

與佳人期為樂康。

前奉玉巵,為我行觞。

今日樂,不可忘。樂未央。

為樂常苦遲,歲月逝,忽若飛。

為何自苦,使我心悲?”

他趁着這個勢頭,大肆演練一番,十分盡興,酣暢淋漓。

直到她忍不住一聲“阿嚏”。

曹丕連忙收了劍,走到她身邊,發覺她淺紫色的新襦裙下擺都被露水濕透了,像雨後的丁香花,可憐可愛。

“不冷嗎。”他将她抱回了房間。

“不冷。”她說:“看公子舞劍吟詩,好像這滿庭的花都開了。”

他莞爾。不知為什麽,他今日的劍術,豪邁中浸潤着一種不該有的溫柔。劍是為了取人性命而造的東西,一招一式講究殺伐決斷,怎麽可以蘊藏溫柔。但他卻忍不住将這種溫柔視作珍寶,自從大哥死後,于他而言這是一種久違的情緒。

明明相見只有一日一夜,這個小丫頭卻滲透進了他心裏。

他對她有一種莫名的熟悉與親近。大概是因為在丁香樹林時,他感受到了那種和她一樣的情緒。

她是他的同類。他們是同一種動物。

“你昨天去樹林,是想偷看什麽?”他這時才想起來問。

“稱大象。”

當他聽到這個答案,又不免有些失落。果然她也是去看倉舒。果然昨日吸引她目光的,也是倉舒。

但他并未明顯地表現出來,只笑道:“明明你站的位置什麽也看不見。”

“那,你昨天是想偷看什麽?”

曹丕一怔,沒想到她有此反問。

他起初是偷看她,後來,是和她一樣,望向那熱鬧的人群。但他沒有承認後者,只說:“偷看你呀。”

她的目光直迎着他,顯然沒有信。她墨色的瞳孔裏簡直寫着“我知道你到底在看什麽”。

他莫名地對着懷裏這個小小的奴婢心虛了一下,将話岔開道:“今日為何起得這樣早?”

她說:“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天亮了便能看見你。”

原來是一夜沒睡。明明昨晚已經犯困成那個樣子。

“癡女……”他将适才緊張的情緒卸下,舒了口氣,将她放在榻上,笑着揉了揉她的頭發。因時辰實在太早,沒有婢女幫她梳頭,她一頭細密的黑發都披散着,凝了清晨的霧氣,有些濕漉漉的。這裝束有些失禮,但他反而喜歡這種未經雕琢的美麗。

“現在看見了,放心了嗎。我說到做到,不會騙你。”他說。

她點點頭,又問:“那我可以經常看見你嗎?”

他失笑:“我昨日已經同青雀閣打過招呼,你從此是我房裏的人了。只要你乖乖別跑,只要你不要惹怒了我将你攆出去,你就可以長長久久留在這裏,想什麽時候見我,就什麽時候見我。”

“可是……可是很難的。”她說:“我總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惹我娘生氣。”

再一次,他的心裏又像被一根熟悉的針紮了一下。

于是他說道:“不要怕。我不會輕易生你的氣。只要你愛我,只愛我一個人,就好了。”

“愛?”她目露疑惑。

“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為了我一夜不眠,為了我立于晨露之中,看着我,抱我;就是昨晚的‘以膠投漆中’,明白了嗎。”

“聽起來很容易的樣子。”她雖然還是懵懂,但像昨晚一樣,撲進了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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