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身世
身世
時間稍一久,曹丕發現,阿結完全不懂伺候人,也不那麽懂禮節——經常忘記叫他“公子”而直呼“你”“我”。
而且雖然年紀小,心思單純,但并不好約束——甚至有些任性妄為。她很倔強,小小的身體裏存在着一個大大的意志,這個意志幾乎難以動搖。
這兩點都令她完全不像個奴婢。
但曹丕并未産生疑心,只當是她年紀太小,剛進府就被撥去人煙偏僻處,沒有什麽人教她規矩——青雀閣住的盡是不受寵的妾侍,終年被人遺忘,下人們風紀渙散在所難免。
正因缺少教化,如璞玉未琢,她反而正中他下懷。
他向來喜歡婉順的女子,尋常妾侍稍有不順他意,他便心中生厭。
這次他卻意外地發現自己迷戀她野蠻生長的姿态。大概是因為她的真。
有話就說,有疑就問,喜歡就是喜歡,讨厭就是讨厭。
她把貴族門閥世界的一切繁文缛節抛之腦後,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和依戀。
朝夕膩在他身旁,若他出門去為父侯做事,她或是耍小脾氣不願他走,或是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院門,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待到他回來時,她永遠歡快地從房中跑出來迎,撲上來抱他,“以膠投漆中”。
她也絲毫不掩飾她的嫉妒。曹丕有時故意開玩笑逗她,說他比起喜歡她,更喜歡某位夫人,她氣得當場掉淚,從他懷裏掙脫出來推搡他,要他出去。她個子矮,力氣小,推不動他,越發氣得哭,非要他抱住她仔細哄才哄得好。
他這時抱她,她會貨真價實地用力掙紮,踢,咬。
但她的眼淚和怒氣反而令他隐隐快樂:看,她如此愛我,離了我的愛,她如此痛苦。
然後他輕柔地吻她額頭。以形如恩賜的姿态,又好似虔誠的信徒。
他想要做她的主宰,卻在不知不覺間也奉她為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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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對她而言也是如此,他是雲上的神明,卻也像最忠實的仆從。
他第一次這麽吻在她眉心時,突如其來的陌生舉動讓她整個人懵在了他懷裏。
這種不能完全掌控但又牢牢攥在手心的感覺令他愉悅。
“為什麽咬我?”她問。
難道她母親從來都沒有這樣吻過她嗎?他心底一疼,笑道:“這不是‘咬’,是‘吻’。喜歡嗎?”
她像他第一次抱她時那樣慢慢偎依在他胸口,點點頭:“嗯。”
曹丕很少完全信任誰,很少将感情百分之百地寄托給誰,卻唯獨敢于相信她——大概也是因為她年幼,他覺得她還沒有學會作僞。
他既自負又自卑,唯有在她面前,他自信充沛。唯有這時,他慶幸遇見她時她年紀尚小。
他慢慢沉淪在這個小丫頭懵懵懂懂不加修飾的情意中無法自拔。
子建再文采風流,子文再威勇雄武,倉舒再聰明穎悟,他們沒有阿結。
世間的公平大抵在此。
等過幾年,将她正式收房,納為姬妾,再等她生下兒子,便扶為正室。
曹丕起初撿她回來時相當随意,但漸漸将她視作難得的珍寶,便改作如此打算。
雖然小丫頭身份卑賤,但畢竟自己母親的先例擺在那裏。母親出身歌伎,是憑父親的寵愛和子嗣成為正妻。有此先例,地位尊卑在他們家,應當不成問題。
有了這個打算,曹丕便開始為阿結謀劃:既然已經身在府中,不如平日多多帶在身邊,讓父侯和母親對她先有個好印象。
雖然還不曾帶她見過母親,但母親已經聽說了她,并且似乎對她頗為看好。
“看你最近神清氣爽,不像往日陰雨不晴的樣子。看來那小丫頭伺候得好?”母親主動提起“小丫頭”的存在,是為了表明她對他房裏的事了如指掌,但事實卻根本不是。
曹丕解釋道:“那丫頭年紀還太小,兒子并沒有碰她……但有她作伴,兒子确實舒心。”
“不要因兒女情長荒廢男兒功業。”母親訓誡道。
“那丫頭喜好詩書武藝,清晨便起來陪兒子練功讀書的。”他說的倒是實話。
卞夫人又提點他道:“任氏她們已經到了生育之齡,你切不可讓她們獨守空房,你該及早開枝散葉。”
“諾。兒子連月來都是在任氏她們房裏歇,不曾在小丫頭那裏過夜的。”
母親點點頭。
因阿結的禮儀學得稀松,曹丕還不好将她帶到母親面前,因此便說要命姬妾任氏教她。
曹節不肯。
“為什麽?”
“我不喜歡她。”
“為什麽不喜歡她?”他多少有些明知故問。
“你抱她。”她說得直白:“你讓我只愛你,只抱你,可是你不只抱我,你也抱她。”
曹丕并不覺得自己寵幸任氏有任何不對,但在她雙目炯炯逼問之下,竟有些心虛冒汗,喉嚨都發緊。他稍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潤一潤喉,說道:“抱她和抱你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她并不好糊弄。
“譬如明日将她遣出去,将她随便賞賜給誰,讓別人抱去,我并不覺得怎樣。但是我不能放棄你,一想到你被別人碰,我就像心髒被剜去一塊肉,簡直……簡直要折壽。”他單是哄她時設想地說一說,就難受得喘不過氣來。如果她澄澈的眼睛裏映上了別人的影子。不敢想象。
“可還是不公平。”曹節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但她于男女之情終究太過稚嫩,并不知道這個答案具體哪裏不對。
而曹丕自是未能察覺她心中的謎團,只因為她又一次的嫉妒表現而收獲了小小的滿足罷了。
“你若不想跟她學,我便安排別人來教你。等學好禮法,你便可以跟着我出去,從早到晚跟着我,不必與我整日分離。你不願意麽?”他問。
這于她而言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畢竟一直以來,她的世界太小了。任何一點美好的事物,放在一個極小的世界裏,都顯得極為龐大誘人。
過去,她的世界是逼仄的青雀閣,鬥拱飛檐将天空遮蔽得只剩窄窄一方;而現在,她的世界是他。
很難說這兩者哪個比哪個更狹小,但後者令她快樂。
于是她雖然很怕随他到處走動時會同阿姜口中那位可怕的卞夫人打太多交道,可還是內心動搖不已,躍躍欲試。
最終她想了一個辦法:“那,你可不可以讓青雀閣的阿姜來教我?我在青雀閣時,都是她照拂我。她是年紀很大、很老成的。”
她現在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世中,到底有哪一點令她見不得人。這個答案問母親問不到,母親永遠只會歇斯底裏地辱罵她。只有阿姜可以給她答案。
曹丕對于青雀閣有些嫌棄,總覺得在那裏服侍的婢女都是粗鄙之輩,不識禮數。但他還是答應讓那個阿姜來試試看。
曹丕本想見一見阿姜是何等人物才好放心讓她教導阿結,偏偏遣人去喚阿姜後不久,父侯來人叫他去。
曹丕前腳走,阿姜後腳到。
曹節本有些怨言欲對阿姜訴,還未開口,見阿姜神情凄惶,不由得一怔。
阿姜跪下,請曹節屏退左右,不等她問話,便叩頭道:“因二公子數年前見過老奴的臉,因此老奴設計将二公子支走,但老奴在此亦不宜久留……老奴原以為小姐在這裏過上了小姐本應過的尊貴日子,怎知小姐竟被當做婢妾……萬望小姐,務必尋一個由頭盡快從此地脫身。”
曹節詫異道:“脫身?為什麽?”
阿姜道:“小姐大概還不曾拜見過卞夫人?”
“不曾。”
“小姐盡量不要與卞夫人相見,如果相見,萬萬不可暴露身份。”
曹節有些惱火,站起身來跺腳道:“身份,身份,身份!你叮囑了我八年,也瞞了我八年,至少也該讓我知道,我到底是什麽身份!難道我生來就有死罪,一旦身份暴露就該死!”
“小姐!”阿姜雙眼流淚,膝行上前,掩住她的嘴:“小姐長大了,又身在險境,老奴确實應當告訴小姐。”說罷附到她耳邊哽咽道:“小姐的母親,原本是大漢骠騎将軍張濟之妻,張濟老爺中流矢而死,夫人便随老爺的侄兒張繡度日。後來張繡投降小姐的父侯,卻不料侯爺……侯爺貪圖夫人美貌,強占了夫人,令張繡大怒,趁侯爺夜宿夫人處時發動兵變,殺了侯爺的長子曹昂、大将典韋等人。侯爺和二公子當時都險些喪命……侯爺那時的嫡夫人丁氏和現在的嫡夫人卞氏都撺掇侯爺殺掉夫人,因夫人懷有身孕——也就是小姐您,才留下夫人一條性命。但從此之後所有人就一直當夫人是‘禍水’,打發在青雀閣,再不理會……”
曹節感到自己的耳朵嗡嗡響。阿姜低低的話音,像在她耳邊擂鼓,不停地回響,不停地回響,震得她一陣又一陣地眩暈,惡心,腳下發軟,站不穩。
她威名赫赫的父侯,她一直憧憬想見的父侯,原來是個強盜。
她原來是這種男人的女兒,難怪母親厭惡她。
母親,母親明明是受欺侮的那個,她什麽都沒有做錯,何來“禍水”之說……
曹節依然無法原諒這些年母親的冷淡,但卻無法再恨她。
母親遭受了這樣的作踐,卻無力報複任何人,無法懲辦任何罪人,唯有懲罰與罪魁禍首血脈相連的幼小的她。
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顧影自憐,不免越發悲傷難當:可我又做錯了什麽呢,生下來就在母親眼裏背負着罪。若可以選,我也不願投胎作為那種男人的女兒出世啊。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從出生之前,命運的不公便纏上了她。巨大的創傷令她眼睛脹痛,反而一滴淚都流不出。恨意和憤怒将眼淚烤幹了。
父侯忽視她,母親冷待她,這些她自從來到洞庭閣之後都已經強迫自己不再在乎,無所謂,她可以全部不理。但曹丕,當年死裏逃生的曹丕會和衆人一樣覺得她母親是“禍水”嗎。他會厭惡“禍水”的女兒嗎……
曹節強行令自己麻木,故作鎮定地問道:“你是怕卞夫人知道我是誰的女兒,會設法殺我,對吧。”其實她的聲線在顫抖。
阿姜抹幹眼淚,說道:“無論怎樣,小姐不能像現在這樣留在二公子身邊,若被卞夫人知道實情……”
曹節打斷她:“不留在二公子身邊,去哪?”
阿姜一怔:“小姐自然是回青雀閣,如此最安全。”
“我不回去。回去,就算安全,那樣如蝼蟻般茍活一世有什麽意義。青雀閣沒有人愛我。”否則,怎麽會這麽多天都對她不聞不問。
“小姐,二公子顯然是想納你為妾,你們是兄妹,不能……小姐,兄妹不能在一起,在一起要天打雷劈,要遭報應吶!”
曹節漠然,冷笑道:“若老天真有眼,那為何強占人/妻的人,現在還好好的活着,還做将軍、做侯爺、開宴會,還風光無限?”
“小姐,不要同他們較勁……二公子萬一知道你是他妹妹,他是不會善待你的。況且小姐這麽做,令侯爺和嫡夫人蒙羞,他們一旦動怒,又要牽連到夫人……後果不堪設想吶!”
哦?原來和二哥在一起,便會令嫡母憤怒,令父親蒙羞。
這真是一舉三得的事情。
何樂而不為。
曹節問道:“這是娘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這……”阿姜啞口無言。自從那日洞庭閣傳信,說留下了“阿節姑娘”,夫人只說了一句“知道了”,表情沒有一絲一毫觸動。直到今日,都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曹節自幼因為母親的緣故,早已練出察言觀色的本事,見她無言以對,便猜到母親仍如往日般漠不關心,于是笑道:“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母親怎麽說?”這一笑極為甜美明媚,彎彎笑眼卻令阿姜心底一寒。
這不是一個八歲孩子該做出的笑容。
“夫人……夫人……”阿姜答不上話。
“你問過母親,再來找我。你走吧——若問不到,那你便當我死了,便當我們從未認識過。阿姜,你曾對我好,我都記得的。”
阿姜離去沒多久,曹丕回來,一面由人服侍着更衣,一面說道:“不知是誰假傳父侯的命令,害我白跑一趟,又平白被他盤問功課,聽了一通唠叨……你要的那個婢女還沒有來麽?”
曹節仍如往常一樣撲進他懷裏,仰臉作出一副落寞遺憾的樣子,抱着他的腰身說道:“她來過了,但她也不懂太多的禮數,沒法教我,我便叫她回去了。”
“我就知道。”曹丕心想,但他沒有說出來,而是牽起她的手,微笑道:“那便在我這裏挑一個人來教你罷。”
曹節搖搖頭。
曹丕道:“怎麽,難道不是你,口口聲聲說想日夜陪在我身邊?若不學禮儀,怎麽随我出去呢?”
曹丕牽着她走去榻邊坐下,曹節偎在他身邊,撒嬌道:“可我想着,公子至少要先教我識字,教我通一些詩書,才好出去見人,否則不但不能給公子幫忙,出去被人發現不識字,怪害臊的。”
“那好吧。你倒有志氣。”雖然這年頭女子不必識字,但她聰慧好學,他很欣賞。
這晚曹節很黏他,入了夜,也不放他走。
曹丕雖心裏也是一樣戀戀不舍,但他正是氣血方剛的年紀,今夜有若幹旖旎之思需要釋放,他到底怕傷到她身子,好說歹說,始終要走。
“放心,天亮就能看到我。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是不是?”他說。
“可是,可是……可是你為什麽一定不可以留在這裏陪我呢。”她滿眼淚光地望着他:“你真的更喜歡任夫人嗎?你不能只愛我一個人嗎?如果是這樣,為什麽要阿節……要阿節只愛你一個人呢?”說到這裏,她垂下眸子,淚珠大顆大顆地掉下。
“你絕對不能愛別人。”他聞言産生了一種仿佛即将失去她的恐懼,他抓着她的肩膀,目光用力地穿透她的瞳孔,仿佛要從她的雙眼确認她的心靈。
那晚曹丕留宿,雖然實際并未做什麽,但落在外人眼中,卻是不一樣的意味。
“她現在還不能承寵,公子便把她捧在心尖上,若等到她長大成人,那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