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見光
見光
清晨,天光大白,窗外百鳥歡鳴。曹節迷迷蒙蒙睜開眼,漸漸看清面前曹丕白皙而英氣的臉,很近很近,每一根睫毛她都看的清清楚楚。他側卧在她身旁,正注視着她,眸光深沉而溫暖,像春江水。
曹節綻開一個歡喜的笑,撲進他懷抱,抱着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你,可真好。”
少年的心底漾起柔情,笑着撫摩着她的後背和長發。
“如果每天早上都可以一睜眼就看到你,就好了。”她埋頭在他懷抱間,嗅着他身上沉靜典雅的檀香氣息,貪心不足地說道。
他意味深長地戲谑道:“你也太心急。”
曹節并不懂他為什麽說她“心急”,只繼續說着依戀的話:“可我就是想多看見你。每天睜開眼睛後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你,每晚閉上眼睛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是你。”說着說着,她忽然話鋒一轉,頗有些哀怨地撅起櫻唇問他:“前些天,是不是任夫人每天早上就是這樣,一睜眼就看得見你?”
她稚嫩而日漸強烈的占有欲令他暗暗得意,他微笑道:“沒有。我從來都是天不亮就要出去練劍的,唯有今天舍不得你,才留在這裏等你醒來。”
确是實情。曹節被他哄住,甜甜一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一個“最”字像一壺熱酒澆在他心頭,令他一陣熨帖舒暢,不由得笑嘆道:“阿結,我也願每天清晨第一眼見你,每夜睡前最後一眼是你。但我們要再等五年,這五年裏,我只能把你當成……當成一個小妹妹。”
“為什麽?”她皺眉問道,同時心裏暗暗嘀咕:“我本就是你妹妹呀。”雖然阿姜說了些“兄妹不能在一起”的話,但她其實對于倫理并不十分懂得。
“不要問為什麽。”男女之事他沒法同她解釋,只哄她道:“你只要相信我。可以嗎?”
“我相信你不會騙我,但我也怕‘世事無常’。”
曹丕聞言一怔,強笑道:“你小小的年紀,跟誰學來這麽滄桑的話,像是年過半百的老頭兒似的。”
“青雀閣裏經常有人病,有人死,阿姜常常這麽說。”
曹丕憐惜地安撫她道:“不要怕。有我在,你不會病,也不會死,你只會長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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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會這樣‘愛’我麽?”小姑娘正在學着使用從他這裏學到的新詞。
“會。”他雙唇在她額頭許下滾燙的諾:“阿結,等到了那天,我們‘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曹丕今早破天荒地沒有去庭中練劍,這一件芝麻小事在洞庭閣的妻妾奴婢們中間炸開了鍋。
但曹節并不知情。
曹丕陪她用完早膳,出去做事,臨走時安排人教她習字學禮儀:“禮法學得好,回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曹節滿口答應,可她終究無拘無束慣了,受不了禮節的束縛,照貓畫虎地草草操練了幾種禮儀,便打發掉教她禮法的嬷嬷,改去桌案前練字。
字帖是曹丕寫給她的,當時他一面寫,一面笑:“不先學寫自己的名字,就要寫我的?”
“我的名字只要你知道就好了,”她說:“但你的名字我一定要認識。”
她來來回回用蘸水的毛筆在青石板上畫“子桓”兩個字。
雖然不懂具體的含義,但這兩個音聽起來又清秀,又儒雅,又端莊,又大方,就像他這個人。
“子,桓,子,桓……”曹丕正處理公務,腦海卻不由得想起今晨給她寫字帖時,她唇齒間俏生生地跟着他的筆跡喚他名字。想到這裏,他微微一笑。
公務要緊。他回過神來時,忙收一收心。
但過不了多久,又去想她。
他的阿結。只屬于他一人的阿結。
起初喜歡她是因為她的美貌、勇氣和急智,現在愛她,因為她是他的。
仿佛有無數絲線将他和她牽連在一起,纏繞在一起,束縛在一起。那絲線如窒息般危險,但又柔軟,溫暖,美麗,讓他舍不得,讓他甘心放棄所有防備——就算被絞死,他也認了。
絲線将她變成了他的一部分,不可分離。一日不見,何止如隔三秋。
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想讓她知道;她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想在旁看着。
想着想着,他無意間在筆下也寫了許多個“結”字。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當初他給她取的這個名字,他越想越覺得滿意。
曹丕每天日暮回洞庭閣的腳步一日比一日急。因他知道有誰在等他。
但這一日,在閣子裏等他的,除了阿結,還有任氏。
腳剛踏進院子,便看見院子裏立着這兩個人,各自身後跟着兩三個仆從。
曹節先是睨了任氏一眼,随後示/威似地喚一聲“公子”,當着任氏的面撲上去抱住曹丕。曹丕笑道:“回房再抱也不遲。”話雖這麽說着,手卻回抱她,寵溺地撫着她單薄的背——他其實看得透她争風吃醋的小心思,但忍不住想偏幫她一把。
曹節拉着曹丕的手,便往自己的屋子裏帶。任氏在旁出聲制止道:“公子。”
曹丕步子一頓:“有事?”
任氏直直地望了曹丕一眼,走到曹節面前,向她福了一福:“五小姐。”
曹丕挑眉,看向任氏。
任氏感受到了某種威壓,她不敢看曹丕,頂着他千斤重的目光,仍看向曹節,緊巴巴的喉嚨艱難地擠出預先準備好的說辭:“五小姐,多日不回青雀閣,想必鄒夫人會擔心您的。”她今日派人去查“阿結姑娘”的底細,原本只是想要尋她一個把柄,卻沒想到……
曹節瞬間感覺自己像一片深秋的枯葉,渾身上下的血脈,都幹癟,蜷縮,像脆弱枯槁的葉脈一般,一碰就碎。
“你什麽意思?”曹丕問。某種不好的預感随沸騰的血液急往上走。
“公子,阿結是咱們侯府的五小姐,是您的妹——”
曹丕擡手甩了任氏一耳光。
那一耳光結結實實打在了任氏臉上,卻也将曹節的心崩成了粉末。
她動彈不得,四肢,脖子,全都僵住。她甚至不能呼吸。
“帶上你的人閉上你的嘴回你的屋子裏待着,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房門半步。”靜默許久之後,他對任氏說。聲音裏不再有一絲絲情感波動。
曹節的小手,還握着他的大手。但這兩雙手,此刻都像凍僵一般,紋絲不動。
放開,或許就再也不能相握;不放…又由不得他們不放……
“你随我入房來。”他說。沒有稱謂。
他們并排走進房間。下人們識趣地退下,在他們身後掩上門。
他的手松開她,頓了一頓,緩慢地擡起,摸了摸她的頭。
“世上所有人都騙我,你也不會騙我的,對不對。”他彎下腰,看着她說。語調仿佛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
但曹節敏銳地嗅到了他的變化。
“嗯。”她心虛地應聲,依到他身側,埋頭在他衣裏,不敢擡臉看他。
這就是她的答案。
他似是嘆了口氣,輕聲說:“你整個人,都在抖。你在害怕嗎。”
是的,她自從知道自己身份的先天缺陷,便沒有一天不害怕。
她惴惴不安,擔驚受怕,怕的就是今日,怕的就是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但她還堅持做着最後無效的掙紮。她仰起臉,大眼睛睜得圓圓的,望着他,搖搖頭。一臉的純真無辜。
然而她和他之間年齡與閱歷的差距決定了,他一旦起疑,她稚嫩的演技根本瞞不過他。
破綻百出。
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騙他!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謊言意味着什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小孩子無聊時的游戲?還是被什麽心機叵測的大人指使……鄒夫人,偏偏是鄒夫人,她為什麽偏偏是那個鄒夫人的女兒!
她的神情越是要裝作純潔,他越是憤怒,怒氣一層層累加,曹丕終于憤怒得血管幾乎要迸裂,他太陽穴青筋直跳,雙眼布滿紅血絲,兩只大手鉗着曹節的雙肩,幾乎要将她肩膀捏碎:“說,誰派你來的!誰指使你騙我的!你的目的是什麽!”
曹節吓壞了,拼命掙紮,搖頭:“沒有人指使我,我是因為,我是因為……”她吓得連她一直以來最想說的話都說不出口。
“滾。”他手上慢慢松了勁,放開她,嘴裏吐出這極輕但又極清晰的字眼。
他這一松手,兩個人之間肢體沒了接觸,中間隔着的薄薄空氣仿佛凝結成一道堅實的壁,看似很近,卻又是無窮遠的距離。
“不……”
“是我看錯了你。你滾。滾回青雀閣,從此不準再出現我面前。在這裏與我有關的任何事,你敢跟任何人提起一句,我就殺了你。”他語調沉着冷靜,若不是雙眼赤紅、臉色鐵青,簡直看不出他在生氣。
她仿佛看到了從前偷看宴席時,離席更衣的那個冷漠如冰的他。
“不要……不要趕我走。”她大哭,撲進他懷裏,雙臂緊緊地抱着他。她希望他是暖的,她想要他還像以前那樣抱她。
他明明說過,她如果哭了,他會拿好吃的逗她笑。
可等她終于在這洞庭閣學會了以眼淚示弱求情,他卻将她冷冷地揮開。
曹節被他甩到一邊,呆呆地立着,像一個小小的,穿着紫衣的,被他遺棄的木頭樁子。
青雀閣……她已經見過了青雀閣外面的世界,怎麽可能回得去?怎麽可能再回到那個終年昏沉、暗無天日的地方?
曹節沒有再求他,她轉身猛地向身旁的柱子撞去。
幸而曹丕練武之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但額角還是綻出了血。
“你這是做什麽!”曹丕急道。
就在曹節撞柱那刻之前,他腦海動過殺她滅口的念頭。
可當她真要自盡時,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身體已經先于頭腦做出了選擇。
他決不要她死。他不舍得。
曹丕緊緊将曹節抱在懷裏,失神地喚着:“阿結,阿結……”
“是你讓我愛你的呀……”聽見她輕輕說:“為什麽因為我是那個人的女兒,你就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