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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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八年在曹丕的記憶中,只有春天。
春之盛時與她相遇,春之衰時與她分離。或許因為分離太過痛楚,此後的三季,他近乎毫無記憶,只有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來年二月,曹操趁袁紹二子袁譚、袁尚相互殘殺之際,進軍圍攻邺城。曹丕随軍出征。曹操養子秦朗也同行。
秦朗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郎,容貌秀美,輪廓優柔。他本是杜夫人與秦宜祿所生,秦是呂布的部下。建安三年,曹操圍攻呂布于下邳,城破後,曹操将杜氏據為己有,将秦朗收作義子。
去年夏天,青雀閣大火,鄒夫人死于火災,死裏逃生的阿結——不,曹節,便被黃雀閣的杜夫人要去,養在她膝下。
毫無疑問,那場大火是母親的手筆。
縱然母親更偏愛子文和子建,但到底他也是她的兒子,她決不許自己的兒子身上留有任何污點。
污點……阿結,是他的污點嗎?
曹丕從懷裏取出一條淡紫紅色的小絡子,他當時特意命人做成丁香花的形狀,垂着的穗子是細細碎碎用絹結成的一朵一朵小花。
原本是給她學禮儀的獎勵。原本是用來配她那身淺紫色的襦裙和藕荷色的束腰衣帶。
可她現在已經不是阿結,她是曹節,侯府五小姐,他的異母妹。這丁香結,永遠,都送不出去了。
他不知道該恨誰。
恨父親好色,害死長兄,又與鄒氏生出阿結?
恨鄒夫人是紅顏禍水?
恨任氏去查阿結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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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誰?恨誰都沒有用……
若要他恨阿結,恨她的懵懂,恨她隐瞞身份,恨她騙他,卻又是萬萬不能。
她已經在那段短短的邂逅中走進了他心裏,很深的地方,紮下了根。人不能在心裏刨根,否則人會經脈盡斷,會死。
可是不将她的影子從心底刨去,他便要日夜忍受與她分離的痛苦。就像剜走他肢體血肉相連的一部分那樣的痛苦。
以父侯的權勢和他嫡長子的身份,這世間少有他想要而不能要的女人。可她偏偏是其中之一。
又偏偏,她愛他。
這要他怎能不恨。
秦朗騎着馬,他生性謹慎,不敢與曹丕并駕齊驅,走在他後側半步遠的位置。見曹丕手中握着一個顯然是女子用的絡子出神,他假裝沒有看見,始終将眼神偏向別處。
曹丕許久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将絡子揣回懷裏。
然而餘光瞥見身後的秦朗,難免又想起阿結。
便問杜夫人安好。
秦朗恭謹答道:“多謝二公子關懷,夫人康健。”雖然曹操善待他,但他謹守分寸,并不敢稱曹丕為二哥。
“那就好。”曹丕試探着問道:“前些時候青雀閣大火,我記得好像有個……有個妹妹被送去夫人處,不知可好?過年時說是病了,沒來赴宴。父侯前些日子還提起她。”他極力掩飾着自己的內心,不知不覺間話便多了幾句。
提起這個妹妹,秦朗笑道:“二公子說的是阿節?勞二公子牽挂,阿節的病已好了,她現在每天用功讀書呢。少見這麽愛讀書習字的女孩兒,又懂規矩,又體貼人,乖乖巧巧的,到處讨人喜歡——”在他目光與曹丕一碰的瞬間,秦朗眉梢眼角的些微笑意,陡然僵住。
二公子曹丕,素來有些陰郁。但今日他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陰郁”來形容,陰沉,陰鸷,像暴雨來臨前烏雲攢聚的黑暗天空,壓得極低,從四面八方将人壓得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他的唇緊緊抿成一道直線,讓人猜得出他此刻是如何緊咬牙關,簡直要将自己的牙齒咬碎。而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強行将唇角向上彎起一個笑,那笑容的恐怖,仿佛從地獄歸來,周身撒發着嗜血的殺氣。
原來一個白皙俊美的人,竟能笑得如此扭曲,額角的青筋一根根分明。
俨然不是人,是魔。
饒是秦朗自幼寄居人下,習慣了隐藏自我,一時也忘記控制自己的驚恐,着實慌亂了一下,才讪讪地笑道:“她前些日子生病倒是真病,并非假裝……讀書寫字什麽的,夫人也說了,女兒家粗粗識得幾個字就好,還是要以女紅為主……”雖然他不明白曹丕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揣摩着這位二公子的心思,試圖彌補自己先前話語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漏洞。
“五妹無病便是好事。”曹丕微笑道,恢複成一位儒雅端方的君子。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好像剛才那個殺機四溢的二公子并不存在。
之後便是一路無話。秦朗惴惴不安,但曹丕沒有再說什麽,他也就無從猜測更多。
“體貼人”,“讨人喜歡”……曹丕知道秦朗待曹節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兄妹之情,但他還是忍不住嫉妒得發狂。
秦朗提起曹節時的柔情笑意,落在他眼裏,是炫耀,是挑釁。
秦朗在享受着他曾經擁有過的溫柔,不可以。
阿結的眼裏映照着別的男人的影子,不可以。
她是他的,是他一個人的,她的依戀、崇拜、愛慕,曾經只歸他一人所有,然而……
他用力地攥緊了拳,最終又無力地松開,表情又變回了平常溫潤如玉的樣子。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看來杜夫人和秦朗都待阿結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