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棋盤
棋盤
甄宓在幾個月後見到了曹節。在此之前,她從未聽左右伺候的婢女小厮說起過,二公子竟然還有這樣一位妹妹。她聽說過年紀稍長的阿憲,聽說過年紀尚小的阿華,卻不曾聽說原來還有一位阿節。
直到偶然與曹節在小花園相逢,曹節笑盈盈上前拜見嫂嫂,恭喜她有孕,又自報名姓,甄宓才知道這府中竟藏着如此漂亮的女孩子。
即便自身姿色已是十分不俗,她也忍不住暗嘆女孩驚人的美貌。
尋常少女,面龐大多籠着幾分稚氣,五官亦朦胧含混,尤待日後長成;而面前的這個女孩兒,眉目精致,美麗絕倫,俨然已經是女娲精雕細琢的完成品。
女孩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彎彎如月,嬌俏無比,可不知為什麽,甄宓很怕看她的眼睛。
越是清澈如泉,越是深不可測,讓人容易陷落,溺死在裏頭。
看年紀,這孩子應當還不懂得人事,看不出她懷孕的端倪,可為何……她在這孩子面前,按捺不住心虛?
曹節的目光落在甄宓的腹部。以前聽阿姜說,小孩兒都是從母親腹中出來的,起初什麽都看不出,後來那裏會越來越大,大得像瓜一樣。然後有一天,瓜熟蒂落,小孩兒就從母親肚子裏爬出來。
她就是這樣被母親揣在肚裏十個月,然後生下來的。
母親既然如此厭惡她,為什麽不趁她還在腹中時,就把她殺了?為什麽,在火場裏,護她在懷,臨終用那樣的……她形容不來的眼神望着她?
她看着甄氏,止不住想:甄夫人将來會怎樣對待她的孩子?
是會像杜夫人,還是像母親?
甄夫人,又會怎樣對待新丈夫?
一時想得忘神,擡眼,見甄宓難掩神情緊張,有意無意用手虛護着小腹,曹節腦海閃過一絲奇妙的感覺。盡管她完全不懂婦人懷孕的種種蹊跷,但她牢牢把這感覺記在了心裏:甄氏,一定有什麽是瞞着二哥的。
而她打定主意絕不輕易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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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一切見不得光的東西。
讓見不得光的東西在黑暗中生長,發芽,開花,結果,不好嗎。就像她在洞庭閣的日子一樣。
建安十年,曹操對袁氏三兄弟仍在追剿中。甄氏早産,生下一子,取名曹叡。系曹丕長子,曹操長孫。
曹操大喜。曹丕反應淡淡。
曹節沒有再招惹曹丕。
招惹他,看他生氣,看他在自持和失控的邊緣痛苦,她感到甜蜜而快樂,盡管這甜蜜沾着她自己心口的血絲。
但這種快樂根本不夠。
她要像他傷害她那樣傷害他。
她要像他奪走她最喜愛的東西那樣,一件一件。奪走他最喜愛的。
她還太小,現在還做不到,那她便等,等自己慢慢長大。
曹節開始贏得父侯的青睐。
曹操起初仍不太記得她,但因杜夫人的緣故,常常見到。
曹節剛到青雀閣時,确實躲着父侯不見,後來拜曹丕所賜,美夢徹底清醒,便時時主動跑出來盡孝,承/歡膝下。
曹操向來喜歡聰明人,對大人小孩皆是如此,見曹節伶俐通透,說話舉止合他心意,居家時便喜歡和曹沖一起帶在身邊,贊她道:“兒有倉舒,老夫于願足矣,今得此小女,不遜倉舒,便取表字‘祁淑’罷。阿節,爹爹考一考你,給你取這表字,是什麽意思?”
曹節笑嘻嘻地,搖頭晃腦背誦詩篇:“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曹操大悅。
曹操的心思變,卞夫人對曹節的警戒也跟着開始松動:雖然是鄒夫人的女兒,但這孩子到底還小,大人間的恩恩怨怨,與這小孩子應當無甚瓜葛。至于她和丕兒的那事,則更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證明。若懂事,怎會對親哥哥……
借着杜夫人的地位和秦朗的人緣,曹節與父侯其它幾位夫人及子女親睦起來。
過去的孤僻小孩不見了。因她漂亮伶俐,又懂得讨巧,兄弟姊妹們大多喜歡她。曹植教她作詩,曹沖愛找她玩七巧板下圍棋,就連性情孤僻傲慢的曹峻都獨獨對她有一分笑臉。女孩子們湊在一起玩,曹節念着從前同住青雀閣的舊誼,常将自己漂亮衣服首飾送給曹憲和曹華。
曹節的小小詭計,曹彰并沒有戳穿。他饒有興致地抱臂而觀。
秦朗看着妹妹越來越開朗,打從心底為她高興。
唯獨杜夫人,注視着這孩子,心裏總有難以言表的憂慮。
曹沖的生母環夫人很喜歡曹節。兩個孩子親密,連帶着各自的母親也變熟絡,常一同飲茶繡花。
“不瞞姐姐,”環夫人年輕少艾,從樣貌到聲音都嬌嫩如玉蘭花:“我那沖兒,哪裏都好,就是有些不合群——我絕不是說兄弟們疏遠他,絕沒有那個意思——唉是這孩子孤僻了些,整日小眉頭擰着,小小年紀不知為何心事那麽重,害得我總為他提心吊膽的。幸而有阿節,兄妹倆做個伴兒,沖兒的笑容都多了,人也活潑了些。”
杜夫人成熟練達,說話行事都不落破綻,聽她那麽說,便笑着應和道:“這兩個孩子投緣,真是再好不過了。阿節剛來時也不愛說話,多虧沖兒常來找她玩,阿節有小哥哥照顧,我放心許多。”
曹沖比曹節大一歲。白皙漂亮的小男孩,烏漆漆的眼。
因曹操提倡節儉,厭惡奢華,這一對聰明的兒女,都穿得極樸素。
在外人看來,他倆像是一對男女對稱的孩子,樣貌,穿衣,頭腦,性情,都很像。
只有他倆自己知道,他們內裏有多麽的不一樣。
從小被父母疼愛的孩子,和從小被忘記的孩子,怎麽可能一樣?
但他們确實驚人地心靈相通——因為雙方實在都很聰明。雖然難于彼此共情,卻能從察言觀色中,準确地讀懂對方的心思。
在別人面前,他倆是乖娃娃,只有他倆在一起時,他倆是怪小孩。
建安十二年,曹操遠征烏桓,帶了曹丕曹彰曹植,沒有帶這兩個小孩子。曹沖不讀書時,便來黃雀閣找曹節玩,兩人閑坐棋盤前,卻只直望着對方說話,遲遲不動棋子。
曹節問:“想去?”
曹沖道:“太早。”
“嗯。”曹節點點頭。
曹沖蹙眉道:“四。”說着在棋盤上落一枚白子。
曹節搖搖頭:“二。”在那枚白子邊放一顆黑子。
曹沖說:“不讨爹喜歡。”
曹節說:“要小心。”
曹沖眉毛擡一擡,向她努努嘴:“喜歡?”
曹節垂眸不說話,嬌小的手拈起三枚白子,嗒、嗒、嗒,摁在棋盤格子上,上下左右将一枚黑子困在中央。
按照圍棋的規則,黑子氣絕,不剩一條活路。她将這枚黑子提走。
棋盤上空空地留着一個洞。
曹沖低頭看着棋盤略一沉吟,讀出她的恨意,擡起頭沖她笑了,然後曹節也笑。
曹沖一個個指着曹節放上去的三枚棋子:“我。三。這個?”
曹節笑:“一。”
曹沖向來有神童之名,難得露出疑惑:“死了。”曹昂早已橫死在張繡刀下多年,曹節身為“紅顏禍水”鄒夫人的女兒,怎會不知?
曹節指尖在棋盤上寫了一個清秀的“均”字。她現在已經認得很多很多字,能讀很多很多書,再不是那個大字不識的小丫頭了。
曹沖瞬間會意,眼睛亮了亮:“張繡?”曹操與張繡結親,命兒子曹均娶了張繡的女兒。因為曹昂那筆舊賬的緣故,張繡時時害怕曹丕向他尋仇報複,絕不會為曹丕所用。
曹節又笑。
但曹沖很快又覺得不妥:“有血仇。不長久。”曹操不會一直容着殺子仇人。
曹節在那顆白子旁邊又嗒、嗒、嗒地放了三顆黑子,然後再原來黑子被提走後剩下的那個洞重新落下一顆黑子。這下輪到白子氣絕,被提走。
棋子,用過即棄,何須為它考慮太多。
曹沖略有些訝異,但點了點頭,以示認可。
曹節比他還小一歲,何以做事如此狠絕。曹沖想了想,想明白了洞庭閣中的緣故,想笑,但又忍着,忍不住,擡手掩口,掩不住,索性伏在棋盤上大笑起來。
曹節微微惱火道:“笑什麽?”
曹沖擡起頭來,彎着眼睛,伸出兩個手指,笑道:“你可真是個‘好妹妹’。等我贏了,賞他給你做夫君。不,做奴隸。”
曹節偏開頭:“哼,不稀罕。”不過說完,她也笑了,兩個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笑個不停。
曹沖望着眼前美貌無雙的女孩,內心升騰起奇妙的悸動。他想把這妹妹握在手心裏。明知道她是一根帶毒的荊棘,一定難于掌握,但如果換個角度一想,越是危險的荊棘,成功掌控它的那一刻內心将獲得更大的滿足,不是嗎……
她和他一樣,是不折不扣的、标準的曹家人。
外表漂亮,聰明外露,內裏自私,狠毒,有瘋狂的執念,盈滿了無窮的欲望。
曹丕,曹彰,曹植,自然,還有他們的父親——無一例外。
但他們都不像他和她這麽極致。
沒有人能想到,曹家的兒輩中,竟有一個女孩參與進奪嫡之争——這唯有最聰明的人才能夠勝出的游戲,以輸贏定生死的游戲。
他是父侯最聰明的孩子,他本就自信勝券在握。現在他有她在同一條船上,她剛好是二哥的死穴。他幾乎已經贏定了。
曹沖含笑垂眸,看見象征他自己的白子現在也正擺在這棋盤上,他不禁想,是否有一天自己也會被這美麗的妹妹親手掐死……
不過,他自負聰明,若将來與阿節棋逢對手,那該是件有趣的事……
兩人繼續你一句我一句,開開心心說着沒頭沒腦的半截子話。
誰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侍女們看了都說,這小兄妹安安靜靜的,不吵不鬧,照看起來一點都不累,可真好啊。
怎知這小兄妹的棋盤上,每一招,都帶血。
可惜棋盤上演練的招數,還未等付于實施,便死了一顆白子。
不久,又死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