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重逢
重逢
曹操沒有明面上與曹丕計較。成大事者,胸懷寬廣,不至于為了一個婦人而與兒子鬧翻。
攻占邺城後,曹操決心以此地為大本營,政令軍隊此後皆從此出,而皇帝禦駕所在的都城許縣則只留些許官吏。
曹丕奉命,回許都将母親卞夫人等女眷迎至邺城。
明明是戰勝而歸,曹丕臉上卻無一絲驕傲得意之色。
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是意料之中,他并不在乎。他畏懼的,是腦海裏一個無論如何都驅不散的影子。
每次慶幸“沒有想起阿結”的時候,他總能越發鮮明地感覺到,某個角落裏,正開着一朵淡紫色的丁香花。
“沒有想起阿結”是一個自相矛盾的謊,每個慶幸“沒有想起阿結”的瞬間,便正是阿結在心尖上微笑的時刻。
阿結像是一個空心陶俑裏偶然遇水發芽的種子,以她稚嫩蓬勃的枝葉根須,将這陶俑從內而外攪得四分五裂,再也合不回原來的樣子。植物的根須緊緊攥着那陶俑的碎片不放。離散各處的碎片和碎片之間想要拼合在一起的渴望,便是他此刻想起阿結時的渴望。
從外部的形狀,到內部的紋理,每一絲每一毫,都想要重新拼合在一起,嚴絲合縫,不留距離。
曹丕回到許都,連同他納甄氏為夫人的消息也一道帶回了許都。
曹節很快聽聞了這件事。
奪人之妻。他奪人之妻。
她生命所有痛苦的根源,便是父侯在建安二年的那場掠奪。如今,竟又由他擔綱重演了一次。
自許都至邺城,路程六百裏,沿途田地荒蕪,野草叢生。戰亂連年,百姓棄耕,四處逃難。
卞夫人車駕在前,杜夫人車駕在後,六百裏,曹丕讓自己的坐騎始終伴随在母親左右,這樣便看不見身後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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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曹節的馬車,六百裏,車窗邊的紗簾從來都沒有放下來過。
她定定地看着那個熟悉的背影,手掌仿佛還殘留着從背後擁抱他的觸覺。
見不到他時,他那麽溫柔。見到真實的他時,真實的他如此冷酷。
她佩服他的冷靜自持。
男人絕情原來是可以到這種地步的。她心想。
這見識不可謂不深刻,但這本不應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認知。
她像一塊陶泥,他是捏泥人的手。
捏到一半,他走了,留她一個奇怪的形狀。
淬過火,再也不能變回泥,卻也不是個完整的陶人。
她痛恨這種感覺。感覺被玩弄了,又被随意丢棄。
她繼承了母親的血,在血脈裏是懂得恨的。她不乖順。
于是臨近邺城,某次在驿館休息時,曹丕步出母親的院落,卻看見不遠處大柳樹下一個壯碩英武的青年男子正擡手摸着一個淡紫色衣服少女的頭頂,揉亂她前額劉海的碎發。女孩兒仰着頭笑眯眯地同他說話,笑得一臉嬌憨可愛,笑着笑着,臉轉過來,給曹丕看她臉上明媚的笑容。
她是故意的。在洞庭閣,他對她說過,不要親近曹彰,更不要親近曹植,連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孩兒曹沖都不要。
曹丕明知如此,卻依舊怒氣填胸,大步向前,重重将曹彰推了一把。
“二哥你做什麽!”曹彰脾氣暴躁,無緣無故莫名其妙被曹丕推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當即火冒三丈。
曹丕卻沒有理他,兩眼噴火般怒視曹節,恨不得将她燒穿。
曹節笑得純真無害:“二哥哥,新嫂嫂可好?”
她像條甜美的毒蛇,一句話令他心尖竄過一道涼意,像一條冰涼的蛇纏着他的心髒飛快地滑過。
只見她繼續笑吟吟道:“二哥哥,三哥哥摸摸我的頭,都不行麽?你總不至于,見不得別的哥哥對我好。”
天生高明的刺客,每個字都識得如何準确地紮進人心口。
子文摸她的頭,不行。任何一個男人不管以何種目的觸碰她,他都覺得無法接受。
他确實見不得別人對她好。不管是誰,他都會嫉妒得發狂。
甚至,他恨不得她将來嫁個十惡不赦的夫君,這樣她身在地獄,便會一心懷念他,一心念着在洞庭閣的日夜。這樣,他就依然是她心目中的神祇。
久別重逢,好不容易見面,見面卻是如此。
“男女授受不親,阿節已經大了,你待她舉止太過親昵,被外人看見,成何體統。”曹丕語氣和緩些,對曹彰說道。
“呵。”曹彰鼻孔裏半帶輕蔑半帶嘲諷地哼出一聲。個中意味,不言自明。
雖然青雀閣燒了,但秘密是燒不盡的。誰也別把誰當傻子。
而曹節就在曹彰眼皮子底下,一步一步走到曹丕面前,抱住了他,頭靠在他胸膛。
纖細的手臂抱上他腰身的那一刻,兩人不約而同地有些懷念沉湎。
他是暖的。她也是暖的。
可溫暖只是一瞬。
她根本是想毀了他。她是為複仇而來。
曹丕強捺住留戀不舍的心悸,憤怒地推開她,轉身離去。
而曹節就這麽站在原地,望着腳下,靜靜任由他離去,沒有拉拉扯扯,沒有悲傷表情,仿佛适才抱他的不是她一般。
“你這個妹妹,是有點意思的。”曹彰笑道。
曹節扭頭微笑,陽光下不染微塵的小花。
曹彰意猶未盡評價道:“你是十成十的曹家人。”語氣說不出是贊許還是自嘲。
“誰讓我沒得選呢,”曹節笑道:“生下來就是了。”
曹彰笑得豪爽:“我倒有些期待了。曹家人的游戲裏,若只有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屬實無聊。不過我提醒你,二哥動手,有時不留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