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進宮
進宮
曹沖死後,曹操悲恸萬分,幾日不能理事。見了曹丕曹植等人,都沒有好臉色,甚至斥責他們“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大幸也!”全靠卞夫人在旁解勸,才沒有無端遷怒他人。
曹丕倒是能屈能伸,忍着挨罵,将門面功夫做得十足。曹操欲給曹沖配冥婚,求娶司空掾邴原亡女,邴原以“嫁殇非禮”拒絕,曹丕便主動提出,甄氏一族有年紀相仿的亡女可以合葬。曹操贊了他一句“辦事妥帖、能為父親分憂”。
配了冥婚,還不夠,又給這十三歲的孩子追贈騎都尉印绶,喪禮極盡哀榮。
而曹沖的遺言,則讓曹節在曹操心目中從此有了與衆不同的分量。
喪事過後,曹操尋幾名道人來給曹節相面,皆道此女貴不可言。
曹操當年是靠平定黃巾起家,對方術之士的鬼話并不盡信,但自從曹沖臨終說了“金鳳凰”的話,他再看曹節,便總覺得這女兒特別。
容貌美麗自是無與倫比,頭腦亦不在倉舒之下。
若倉舒投胎轉世,化作個女孩子,大概便是如此。可惜她不是男兒身。
金鳳凰……
他今年自拜為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比皇帝本人更有權勢,阿節是他的女兒,堪稱富貴已極,難道還有更“不可言”的“貴”在等着她?
若說谶言之意在于她将來能做皇後,眼下連皇帝都不過是籠中雀,皇後何貴之有。
這“貴”難道應驗在他身上,暗示他将來能取代天子,那麽曹節便可成為皇女公主?曹操每每想到這裏,便不敢再深思。
挾天子以令諸侯,他不是沒有廢黜天子取而代之的能力,而是他不想,他有顧慮。
現下,他可以用天子的名義發號施令,雖然有人罵他“漢賊”,但到底“大義”站在他這邊,天下人若要興兵反對他,便近似于反對天子,名不正言不順,心裏總有忌憚。而一旦有廢帝之舉,就會如董卓,被天下枭雄群起而攻;更何況自立為帝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至少要等先平定江南,解決掉孫權劉備這兩個心頭大患。
Advertisement
曹操原本有着這樣的打算,怎知這一年冬天,他親率大軍南征赤壁,卻中周瑜諸葛亮火攻之計,一敗塗地。對于至尊之位的想法,只能暫時擱淺。
曹操不停地盤算,始終沒能決定曹節的去處。仗着她年紀還小,婚嫁不急于一時,便只以此女嬌貴為由,将她轉交嫡夫人撫養。
曹節離開黃雀閣時,杜夫人隐約知曉她的野心,忍不住勸道:“阿節,若在那裏不高興,随時可以回來。”
曹節深深叩拜,起身離去。
由于曹操的重視,卞夫人待曹節很周到。
命有經驗的嬷嬷教授禮儀才藝,衣着飲食也無不精致。曹節謹慎謙和,常常辭讓恩賞,越發讨卞夫人喜歡。
雖然是有隔膜的母女,卻維持着母慈女孝的佳話。
卞夫人承擔起照顧曹節的責任後,曹丕自然不便殺她。因此他到底有沒有對她動過殺機,曹節便無從得知了。
她終日于卞夫人膝下侍奉,曹丕去向母親請安的腳步便迂懶,除了晨昏定省,竭力回避。久而久之,自然與母親越發生疏。
“金鳳凰,你來,真真是我和老四的福,是二哥的禍。”曹彰沖曹節開玩笑道。
“是福是禍,還不一定呢。”曹節坐在椅子上踢着腿兒,手裏用柳條編一個花環,編好了,扣在曹彰頭上。
曹彰走去銅鏡前照一照,露齒笑道:“你這樣的小妹妹,不幹壞事的時候也挺好。”
曹節笑着嗔他,要把花環摘下來,曹彰站起身,八尺高的壯碩男兒,她伸手根本夠不着,便扯着他的衣裳袖子拽他,曹彰掙脫便跑,故意跑得時快時慢,讓她一會兒好像要追上了,一會兒又離得遠。
兄妹兩個繞着柱子追趕嬉鬧,灑落一串串歡聲笑語,院內院外皆能聽聞,令聞者為之一笑。
“夫君?”甄宓見曹丕在院門外久久駐足不動,出聲提醒。上巳節家宴,他們在開宴前先來拜見母親。
“我身子不适,不進去了。”曹丕道。
甄宓剛要追問,裏面一個漂亮小人兒跑出來,輕輕牽着曹丕的衣袖,嗓音甜甜的:“二哥哥,你好不容易來了,怎麽不進去呢,母親想你,我也想你。”
她知道怎麽把曹丕逼瘋。
曹丕低頭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他悲傷地發現,自阿結來到母親膝下兩年,兩年間,她越發美麗了幾分,也越發能引誘他沉湎。
因她扮足了乖巧妹妹的姿态,曹丕便給了自己放縱的借口,任她牽着走進去。他的頭腦提醒他萬萬不可受此誘惑,可他的心,他的四肢,無不被她牽引着。
扮作兄妹,總有理由親近罷。既然老天不公,令他們生為兄妹,便該用盡兄妹身份的好處罷。
至于阿結是不是恨着他,他此刻竟甘願忘記。
等宴席散了,等歌舞歇了,等月亮落了,等明日太陽升起,再想起來罷。
偏偏。
偏偏宴席之上,父侯問阿節,上巳女兒節有什麽心願,阿節說自己身為丞相之女,受父侯嫡母寵愛,已是最享福的孩子,十分知足,無複多求,唯有一件事情想做。
“哦?讓爹爹聽聽,我們祁淑想做什麽事?”
曹節笑得天真又認真:“都說爹爹為大漢朝盡忠盡力,如周公輔佐成王。爹爹如此忙于朝政,每日辛勞不歇,女兒倒想看看,那‘成王’在做什麽。”
話音未落,滿場都靜了。
金鳳凰。原來應在這裏。
都道童言無忌,衆人皆當她的話是神明降下的谶語。唯有杜夫人,唯有杜夫人知道這不是神明的意旨,而是她與曹節某次談話的回音。
阿節,是要踏上一條不能回頭的路。而且她清楚地知道,這條路,表面上将與曹家同行,實則,将是對曹家的反叛……
甄宓眼睜睜看着身旁夫君的額角和手指關節上青筋鼓了起來。雖然他仍是一副溫和的表情。
曹操則眉宇微凝,似是在思索什麽,許久,仿佛釋懷一般,笑道:“既然祁淑的心願想看看‘成王’做什麽,爹爹必為你安排。只是你現下年紀還不夠,再等……三年吧。三年之後,爹爹保證讓你看到你想看的。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學些規矩、長些本事,嗯?”皇帝身邊,是該放個曹家的女兒。而這個女兒,值得一個皇後之位。
曹節歡歡喜喜答應了。
那晚,甄宓再遲鈍,也終于明白了曹丕的心結。
回頭望,好像每次他發了瘋似地要她時,和曹節都多少有些關聯。
甄宓心底燃燒起綿綿恨意,但曹丕并不理會。
他睜開着眼睛,卻看不見她。
他只知道,頭發、眼睫、指腹、口鼻裏微喘出的氣息,這些都不是,都不是阿結。
曹丕瘋狂地沖刺進懷裏女人的身體,試圖逃避這念頭,可是無邊瑣碎的細節從四面八方像網一樣罩住了他。
詛咒般驅不散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沒完沒了地提醒他:不是,不是,不是……
悲傷重重地錘擊他的心口,那是冰封在胸膛裏的,永遠不能化作眼淚宣洩的痛楚。它只能日日夜夜被回憶和癡戀磨成冰刃,然後在每個他忘記防備的時刻,一刀一刀地剜着心頭的肉。
主動請纓進宮,嫁給年紀比她大十六歲的皇帝,她怎麽能,她怎麽能……
可他又有什麽資格管她。他連平素見她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