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皇後(三)
皇後(三)
清晨,曹節醒來。她朦朦胧胧睜開眼,起初是欣喜的笑,笑得眉眼俱彎,揉了揉眼睛之後,則明顯地呆愣了一下。
“可惜我不是那個人吧。”劉協坐在她身旁,瞥見了她神情變化。
她雖然心驚,但仍道:“聽不懂陛下在說什麽。”
“無妨。”他說。當真無妨。他并不介懷。她進宮本就是為了複仇而來,若她心裏早有別人,沒什麽奇怪。她說事物的味道她嘗得太早了,或許男女情愛,也是她太早嘗過的味道之一。甚至若她将來某天為了情人而選擇出宮,對他來說也無傷大雅。
“你入宮已有幾日,按禮該召見母家了。”他說。
“請陛下明旨召父侯和二哥于吉日入宮觐見吧。另外,請陛下為二哥加官進爵。”明明送嫁的是曹植,偏偏傳旨召見曹丕,視曹植如無物。
“你是為了……”
“父侯在當世以氣量和多疑聞名,若陛下對二哥大力提拔,猜一猜,父侯對待二哥,是氣量占上風,還是多疑占上風?”
“虎毒不食子。”
“虎毒确實不食子,但他必對二哥生疑,不但有所防備,而且會扶植其餘諸子以求平衡;而我那二哥之毒,足以食兄弟。”曹節笑道:“其他的哥哥們,也都不是好惹的。小老虎們争鬥撕咬起來時,一時沒有輕重,大/老虎還能一直坐視不管麽?一旦要管,或許咬傷哪個、不慎咬死了,都未可知。”
确實是曹家人才能想出的毒計。
曹操膝下,才氣積聚,諸子各有才幹。這樣的家族,從外面攻是很難攻破的,非要從內部四分五裂才可。
劉協應允。他手裏沒有實權,就算他不主動提出給曹丕升官,将來曹操也會做主提拔。既然如此,與其讓曹丕憑功勳掙到這個官位,不如讓曹丕在贏得曹操足夠的好感前,便被放到足以令他父親忌憚的位置。
曹節又道:“此外還有一請……”她別開眼睛望向旁處:“等父侯和二哥來了,他們面前,陛下要表現得……愛我一些。否則令他們生疑。”
“可以。”他說。
Advertisement
區區“可以”這個詞刺痛了她敏感纖弱的自尊,她有些惱怒:“若陛下實在勉強,我可以幹脆裝病不見他們。”
不料他卻當成是她的威脅,冷笑道:“何勞裝病。這宮裏遍地是魏公耳目,新婚夜傷了貴人的腿,那麽大的動靜,魏公想必已經知曉,過幾日抵京,自會來向朕興師問罪。或許,剛好為貴人換一個趁手好用的夫婿。”他三十年間于群狼環伺之中弱者求存,懂得捉人軟肋。
而她又何嘗不是一樣,緊緊抓着自己僅有的美貌和頭腦,将自己一步步從青雀閣裏不見光的庶女,拉拔成魏公最寵愛的女兒。此刻她清醒地知道劉協是自己眼下在宮裏唯一的同盟,見勢便退一步,言語示弱,淚眼汪汪道:“其實我只是希望,陛下能把剛剛的‘可以’,換成一個‘好’字。”是實話,也是做戲。只是話一字字從口中吐出,不知為何竟真的觸動愁腸,眼眶怎麽都兜不住淚,淚珠兒一滴一滴掉下來。
或許是入宮以來,都太委屈了吧。
劉協本就心腸軟,見女孩兒哭了,不免愧疚憐惜,上前輕輕撫拍她肩膀,柔聲說道:“抱歉。好。魏公面前,我自會好好将你托住。”
幾日後,魏公曹操及中郎将曹丕從邺城趕到許都,入外殿觐見。
劉協和曹節雖然當時和好,但難免還是冷淡疏離了幾日,這日等候那二人來時,劉協餘光瞥了立在側後方的曹節一眼,見她臉色蒼白,聯想到她曾對他說過的那些話,終究心生不忍,且又顧及到伏皇後的處境,便出聲道:“貴人站得近前來些罷。”
曹節不動。
他回身向她伸出手。
曹節猶豫片刻,也伸出手去。
兩手相握,他的手掌很暖。
這一幕剛好落進曹操和曹丕眼裏。
曹操低聲笑向曹丕道:“為父早就知道,以咱們祁淑的容貌才情,必能得陛下寵愛。”
曹丕笑着應和:“父親所言極是。”
曹節一擡眼,正看見曹丕的笑容。
皇帝、父侯、曹憲、滿殿的宦官宮女,她都看不見了,只看見他,只看見他沁了寒霜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裏,不必說,正映着她和皇帝的影子。
手心的溫暖和填滿她世界的那個冰冷的人,在她左胸口跳動的心髒裏交戰。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但劉協緊緊握着,沒有放開。她也就沒有再掙。
她因窘迫而臉紅,這紅潤的面色落入各人眼中,卻有着不同的意味。
曹操對這門婚事感到滿意,但話裏話外透出嫌曹節的貴人位分太低的意思。
劉協便說要擇日晉封曹節為昭儀。
既然劉協給足了她面子,曹節便投桃報李,為伏皇後說着好話,說伏皇後如何謙卑待下,對她百般關照。曹操見曹節表态如此,以為是女兒以退為進的話術,便不再索求。畢竟,來日方長。
倒是曹丕今日罕見地尖銳,單刀直入問道:“在府裏時,聽說五妹受傷了。”
想不到曹節竟嬌羞一笑,身子半掩在劉協身後,垂首含嗔:“哥哥……明知故問什麽……女兒家成婚,新婚夜哪有不受點‘傷’的?”
曹操本就暗怪曹丕破壞氣氛,聽曹節這麽說,哈哈大笑,沖曹丕道:“混小子,胡說八道,還不向陛下和貴人賠禮。”
“臣糊塗失言,還請陛下與貴人見諒。”
曹節便撒嬌似地沖劉協笑道:“陛下,二哥雖說錯話,可陛下曾答允臣妾,要給二哥晉一晉官位的,天子一諾,還算不算數了?”
“自然算數,”劉協道:“曹氏一門,為我漢家立下汗馬功勞,朕此前雖曾有微薄爵位以贈魏公,終不足以聊表寸心。國舅為中郎将,文武雙全,現從貴人所請,自今起,任為副丞相,好更多為朝廷效力。魏公所見如何?”
皇帝此舉,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曹操雖然心中疑惑,但見女兒偎依在皇帝身旁巧笑倩兮,心想或許是因為女兒手段了得,籠絡住了皇帝的心。名正言順,到手的官位不要白不要,于是假意推辭幾句之後便替曹丕應了下來,命曹丕謝恩。
晚膳時,劉協命人将曹節的座位置于自己身旁,席間又時時勸膳。羞得曹節一整晚面上的紅暈都沒褪。
他一舉一動都是那麽的真。若是不曾真心疼愛過一個人,絕不能扮得如此真。
曹節看着曹丕,心裏想起伏皇後,又恍然想起甄夫人——不知甄夫人用晚膳時,是何光景。
她要喝酒,劉協攔着不許她喝,笑着向曹操解釋:“國丈勿怪,朕絕不是吝惜酒水,只是皇——貴人酒量實在是弱。”
曹節在極近處,眼睜睜看他白皙的臉上瞬間起了一層冷汗。他那句話,險些為皇後招來禍患。若他無意中真的稱呼曹節為“皇後”,曹操必會趁勢将廢後另立之說提起。到時,他怎麽拒絕?
曹節将他的心思看得通透。
不知為何,她感到很悲傷,悲傷令她清醒,令她及時笑向曹操撒嬌:“爹爹——女兒要飲酒麽,爹爹為女兒做主。”替他分走曹操的注意。
曹操開懷大笑:“‘出嫁從夫’,你現是陛下的人,便老老實實聽陛下的話罷。”
曹節又嬌聲喚“二哥”。
曹丕努力動了動嘴唇,也沒能擠出笑容,只深深看着她,說道:“聽話。”
曹節微微低頭,臉上的笑剛要消失,又重新笑開,高高興興偎在劉協身側,歪着頭揚起下巴沖他笑道:“那陛下親手給我夾麥酪吃。”
用過晚膳,曹氏父子告退,劉協與曹節一道回了芷陽殿。只剩二人相對,劉協微笑道:“你到底是格外喜歡你二哥,還是格外恨他,我倒是看不明白了。”
“不重要。”曹節低頭擺弄着方漆盤裏盛放的曹操此行進獻的珠寶:“陛下去看看皇後吧。陛下今日給我家人加官,不怕她誤會麽。”
“皇後什麽都不知道。”他說:“我希望她以後也一直什麽都不知道。所以我不會向她解釋。她向來大度,這種事情見得多了,不會往心裏去的。”
“是呀,”曹節笑道:“皇後娘娘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往心裏去。無知的人最幸福了。”
“今日多謝你,替她說話。”
“你我之間,互利互惠,就不用相互言謝了吧。”她說。
他無奈地笑笑,自我解嘲地點一點頭。
“我……”他才只說了一個字,她便輕輕道:“去吧。去椒房殿吧。”
心思被她猜中,他笑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安歇。”
“嗯。”她答應着。他轉身,她又叫住他:“陛下。我想喝‘鳳求凰’。”
他笑道:“那晚神神秘秘,只是為了防你提前猜到是什麽,并不是因為它稀罕。這東西宮裏有許多。想喝随時叫人給你取便是。但你酒量弱,一點就醉,真的不要喝太多,否則會頭痛。”
她清楚地知道他說這番話并沒有別的意思,他的瑣碎關心不過是因為他本性便是如此能體貼人。然而她心底還是因他這番話變得好像破房子有風吹過,蒼蒼涼涼,到處都是空洞,風一吹就有呼嘯響。
她就那麽看着他走了。
其實他留下也解不了她的寂寞。
但他一走,她便滿心裏都是那個她不願想起的人。
今日,那人峨冠博帶,站在玉階下,如清風明月,如庭前靈芝,如——世間所有她想要親吻的美好事物的樣子,盡管他明明那麽惡毒不堪。
她熾烈地想要得到他。
越想得到他,就越想毀掉他。
就像他當初待她那樣:意亂情迷時,便抱來吻;頭腦清醒了,就快推開。
木匠伐樹,木匠會忘,樹會記得。刻在樹皮上,随着年輪一圈一圈長,消不掉。
她從來沒有昏頭到忘記恨。
但她也從來沒有忘掉過愛。
他在她心裏鑿了一個旁人填不滿的洞,随着她年紀漸長,那個洞沒有愈合,反而越發幽深,深不見底。
既然割舍不掉,就讓那個洞,将你和我一起埋葬吧。